《The little prince》作者:相卿 双向暗恋,互相救赎,年上攻 (负能量色厉内荏心脏病受×深柜温柔医生攻/短篇/he) "很多年后他故去,为他写讣告时我手指颤颤巍巍连镜片都推不起,印象中大多事情都已模糊了,只剩个影子,突然想起来为他动心的那一刻,这样的感觉非常清晰。怎么形容为好呢,像风穿过林木,像鹿踏过河溪,像花枝抚过蝶翼,偏偏是不经意,偏偏生动得摄魂。——周原” 第1章 陈柏第一次遇见周原的时候,是周原入职来最狼狈的一天。 前些时候出了一起心脏搭桥手术失败的案例,主刀的是周原同科室的医生,患者在手术完成两小时后死亡,家属情绪异常激动,要求医院返还全部手术费用,并向院方提出了高额的精神赔偿。双方未能协商好,家属开始发展到日日来医院闹。 那日同科室的医生如早有所闻,光天白日整一层病房仅剩了周原一人在场。家属四处未找到人,急红了眼,逮住正查房的周原,张口就开始骂。 周原解释了许久,请他们移步病房外,房里还有另一名心脏病患者。家属不依,激动到极处时,脱口道:“要死就一起死啊!” 她说的时候,捞起桌上的玻璃水瓶要向周原砸,伸手时,一个不慎就带翻了桌上一盆滚烫的热粥。 周原站在离患者病床很近的地方,他想也没想,伸长手臂就过去拦,一盆粥整个儿覆在他手背上。 与此同时,家属手中的玻璃瓶也落下来,正敲在他肩头。杯壁那么厚的瓶子,“啪”一声就碎成好几瓣了。 周原当时就想,肩关节损伤了。他被烫得龇牙,一边将受惊的病患护在身后。 他垂着一只手,对砸愣了神的家属说:“大姐,出去说吧,我这儿还有病人。” 那家属悻悻看了他一眼,怕赔偿,没说几句,一溜烟没了影儿。 周原苦笑,两只手不好动作,连手机都握不住。他安慰了病床上的患者一会儿,让她情绪务必稳定,就垂下双手走了。 他刚出病房,就看见了站在了那儿许久的陈柏。 他见陈柏眼神冷冷静静,面上淡然,也不知看到了多少。 那时周原足够狼狈,一只手被烫得通红,手背覆着稀碎的米粒,另一只手暂不能活动,半边白大褂湿漉漉得,粘着玻璃渣。 饶是这样,狼狈的周原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找人吗?” 陈柏点头:“我找医生。” 后来看了看他,又说:“需要帮忙吗?” 周原想告诉他,这里只有自己一个医生,而后他道:“谢谢,你帮我打个电话吧。” 陈柏上前,从他贴身的大褂中捞出一只手机,周原告诉他密码后,贴着他的手,打电话喊来外科的同事接应一下自己。 他谢过陈柏后,打量了一下他,见陈柏一双单薄的嘴唇呈现绛紫的颜色。 周原想想,问了一句:“你看病?” 陈柏说:“嗯,心脏不舒服。” 周原被他看了一出闹剧,没好意思说自己就是心血管科的大夫。他点点头,外科的同事来后,就随同事走了。 陈柏看着他背影,想起他方才外衣工牌上的名字,周原。 周原。脾气够好,遇事一点都不会圆,还足够年轻。 陈柏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医生简历,上边就有周原,照片上剑眉星目、神采奕奕的。他又在医院转了一圈儿,消毒水味儿太重,受不住,于是走出了医院。 刚走到医院门口,就觉得累,于是坐在花坛旁的石凳上点了一支烟。 没抽两口就咳起来,咳得好厉害,吐出的唾沫都是猩红的,引得路过的人都侧目,还不消停。 真是扰民,平复了一会儿后,陈柏按着烟头想。 治吗,陈柏思绪不定,过一会儿又伸手到兜里去掏烟,发现一根都没了。 他突然想起周原方才与家属对峙时的样子,双臂张开,脸色因气愤和无奈涨得很红,病患躲在他身后,一动都不敢动。 真他妈像救世主。 空气里有残余的烟草味,陈柏深深呼吸了一大口,左胸膛里那东西又猛跳了几下,胸腔憋得生疼。 第2章 周原没想过这么快会再见到陈柏。 陈柏拉开椅子坐在他跟前,将病历递给他的时候,他觉得右肩又一丝丝地抽疼了。 他看了眼病历。陈柏,19岁。 翻了翻病历后,勉强认出龙飞凤舞下几行大字: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联合瓣膜病变。 周原对陈柏说:“以前拍的心脏彩超有带来吗?” 陈柏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道:“彩超,拍过吗?忘记带了吧。” 周原抬眼正视他,好像是不那么好相处的主。 他于是说:“你先去拍个彩超吧。” 陈柏撑着下颚,都没看他,有点无所谓的样子。他说,拍片我应该没带够钱,那我明天再来吧。 他起身要离开,周原有点不忍,说:“你等等。” 他戴好听诊器测了测陈柏心率,又让他平躺下,撩开自己的衬衫,探了探他心脏。 他在他心上,轻轻用了那么点力。陈柏唔了一声,皱了皱眉。 以周原的视线看过去,恰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周原莫名想到,嘿这家伙眼睛真是漂亮。 他问道:“疼吗?” 陈柏点头,周原放下了手。 陈柏也没问他是个什么结果,周原说:“明天先过来拍个心脏彩超吧。” 陈柏坐在他身后诊疗床上,动也没动,突然说道:“周医生,我是快死了吗。” 这问话周原听过很多,这么平淡不带哭腔的是同一回,但他还是回过头,回答说:“就诊结果没出来前,别这么快否定自己。就算就诊结果出来了,配合治疗,也不是不能够康复的。” 陈柏摸着下巴看他,眼神里生起讽刺:“我以前的医生说我就是心脏病,很严重了,不手术就要死了。” 周原愣了一下:“你以前在哪家医院看的病?” 陈柏报了一个乡镇医院的名字,说:“那儿说不做这种手术,喊我过来这里看看。拍片就不用了吧,就是心脏病,你看看你这里能不能给动个刀子,让它没那么疼。”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想了想又说:“你要觉得可以手术,我明天就把我银行存折带过来,上面有密码,我给你。我全部钱都在里面了,你看要能手术,就手术,不能就算了吧。” 周原听他这样漫不经心,有些微怒:“心脏手术不是那么轻率的事。” 陈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着头,两条腿叠着坐在床沿发呆。 周原心里叹口气,转过身收拾病历,不一会儿就闻到身后传来一阵烟味。 周原回过身,吓了一跳,他猛上前就把陈柏嘴里的烟夺下来,小小一簇火苗落在地上,被他一脚碾碎了。 周原好久没发过这么大火,也不知这火气是从何处冒出来:“你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不能抽烟吗?你是不要命了吗?!” “要命。”陈柏的脸隔着一层烟,雾蒙蒙的,不真实,他淡淡道,“不要命我就不过来找你做手术了。” 周原难得被噎了一下,半晌后,他认真对陈柏说:“等你就诊结果出来以后,如果确定真的是要手术,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沉默了会儿,他说:“我是这里最年轻的医生。” “知道,年轻就年轻吧,我看你对病人就挺好。”陈柏跳下床,“你是对自己没信心呢,还是对我没信心。” 周原皱着眉:“你先考虑清楚,下次带上家属一起过来。” “我家里没人。”见周原张口想问,陈柏自然而然接着说,“都死光了。” 周原震动了一下。 “行了,周医生,我考虑清楚了,”陈柏说,“我明天带存折过来。” 周原还是犹豫:“我希望你回家后,能多查一查这方面的资料……” 陈柏走到门口,回过头:“我不想想,考虑那么多,很累的,这里太疼了。” “明明都不知还有几天能活,”他说自己的心脏,“少想一点,让这里不那么疼,不好吗。” 那时他倚着门框,懒懒看周原,一脸病态,实在瘦得可怜。 第3章 第二日,陈柏当真拿了存折过来找周原,周原不收。 陈柏就静静在一旁看他问诊,看了一会儿,走了出去透口气。周原一早事情多,忙碌中一抬头没看见人,跑出去望了几眼,一揪陈柏衣后领,便整个儿拎了回来。 “我怕你躲出去抽烟,”周原想想,又补了一句,“医院不给抽烟。” 陈柏低下眼唔了一声。 周原将他病历翻出来,说:“你去做个全面检查,再来找我。” 陈柏一转身就去了,存折还留在桌上。周原犹豫了会儿,拿起来扫了几眼,上边数字实在太单薄。 周原都觉得有点残忍,不知这个数字够付几天的医药钱。 他合上存折,犹豫了会儿,将它按回远处。 不知不觉就折腾了一上午,轮到陈柏时已临近饭点,陈柏说:“挤不过他们,就在旁边等,我今天请了假。” 周原接过他所有的检查结果,一页页地翻。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问陈柏一些平时的状况。陈柏说,只是觉得心脏老是会痛。 周原又接连问了几句:“平时会不会经常觉得呼吸困难、想咳嗽、容易乏力?晨起会不会胸闷,胸腔有沉重的感觉?” 陈柏想了想,都答是。周原沉默了会儿,又测了一次他心率,开始低头写药方。 “我先开三天的药,三天后过来复检。”周原取下听诊器。 陈柏说:“你要不开一个月的吧。” 周原挑了挑眉,仿佛他在儿戏。 陈柏站了一早,觉得很乏力,趴在桌上:“一请假扣钱扣得特别厉害。” 周原本想说,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能工作,忍住了:“身体比工作要紧,你的情况已不适合大幅度作业,你要注意。” 陈柏头埋在手肘里,困倦说:“那你开七天的吧。” 周原改了一下药方,递给他。上边一长串药名陈柏不是很看得明白,他问:“哪个最贵?” 周原给他指了最上的一个,其实这个药价钱已相对实际。 “你划掉它吧。”陈柏说,“你能给我开一点止痛吗,我心老痛,工作时站不起来。” 周原没按捺住:“你知道你现在这种情况就应该住院吗,知道自己心脏不好,为什么不能多注意休息、减低劳动力?心脏病不是儿戏,止痛药也不是说开就开的。” “你开止痛药吧,”陈柏撑起眼皮看他,“我怕痛。” 周原看他这样子,心里又不忍:“止痛药从来治标不治本,一旦产生依赖性,用量会越来越大,对你的身体百害无一益。” 陈柏说:“不痛就行。” 周原有些恼火:“止痛药治不了你的病,身体只可能继续败坏下去,你到底为了什么来看病?” “为了不那么痛。”陈柏摆正脑袋看他,他很乏了,眼睛半眯着,说,“我听说得这病的人死的时候很惨,脸青青的,嘴里还吐血,是给活活疼死的。” “我就想,要你给开了药,我以后大概能死得轻松点,不至于那么难看。”陈柏淡淡道,并不像玩笑的意思,“吃那么多高价药,要临死还难受,就亏了。” 周原没接话,揉了揉额角,片刻后再次给他改了药方。 “你三天后过来。”周原说。 陈柏接过药方,扫过一眼,似乎不那么在意。 “谢谢周医生。”他同他道别。 第4章 周一总是特别忙碌,陈柏走后,周原午饭都没吃上几口,便埋头开始工作。接症的人很多,什么人都遇得见,但目的却很单纯,都是为了求生。 周原觉得,好像来到这座城市越久,病的人就越多。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撑到下班时,周原伸了个懒腰,一翻手机,刚巧接到蒋念如的信息。 “珉景花园有一家私房菜馆好赞哦,位子已预订好,周大医生。” 周原一笑,刚站起身,就觉得腰酸背痛。 最近太缺乏运动了,周原自怨自艾,他回道:快下班时被几个实习医生缠住了,好累呀,下次陪大小姐补过。 很快信息就回了过来,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子柳叶弯眉、明眸皓齿,笑容与花朵一样明丽。 蒋念如说:好生气哦,但是还要保持微笑。 周原被逗乐了,按下一颗爱心键,想想又删掉,回了一句:明天见。 周原回家时路过一处街口,红灯亮起的时候,快节奏的城市停缓下了短短的一段时间。 他隔着车窗,看着街口那一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出神。 绿灯亮了的时候,周原转动方向盘,车子向另一个方向行驶过去。 周原拎着礼品,去拜访了自己久未谋面的大学导师,那位德高望重的医学教授很高兴地接待了他。 师生二人已好长一段时间未见过面,兴致都很浓,寒暄了一会儿后,两人喝起了小酒。 喝到一半,酒意正酣,周原突然向导师提起陈柏。 他简单描述了一下陈柏的情况,说:“检查结果出来了,状况很不好。我开了一点药,让他三天后过来复检,本应该是建议住院的。” “心脏瓣膜病变都已是重度了,单靠药物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导师想了想,说,“明天将检查结果发给我看看吧。” 周原很感激,连敬了他几杯酒。 导师欣然受之:“周原,你是这几届我培养过的最出色的学生,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刚入社会,吃点苦受点累没关系,都是人生经验。” “我懂的。”周原深深低着眼,谦虚受教。 导师又讲起陈柏:“像他这种情况,如果身体受得住,一般是建议手术的。当然家人的陪伴和鼓励也很重要,对他是精神方面的支持。” 导师问:“他家庭条件怎么样?” “他家好像没什么人。”周原说,“可能很难支撑得起手术。” 导师皱着眉:“我明天先看下病历,如果病得很重了,家里条件又不好,那前景可不乐观。” “我知道。”周原啜了一口酒,入腹后酒精将热度与情绪烧了起来,双眼被蒸得红红的。 他含糊说,又像自言自语:“我就妄想一下,能不能单靠药物维持,慢慢给调理好了。” “悬。”导师看他一眼,问,“你这是同情他?” 周原点点头,雪亮的吊灯映在手中的酒杯里,像盛着一汪月亮。 导师斟了杯酒,与他一碰杯。 溅出了一星半点酒水沫,导师说:“这种事,以后见多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同情了。” “这不是心硬,这是形势使然。” 周原看了看导师,觉得这像是陈柏会讲出的话。 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少年,瘦得发慌,嘴唇呈现病态的紫色,眼神里总流露出疲惫和不屑。 可惜了。醉意上来了,周原摇摇头想,才19呢。 第5章 第二日周原将陈柏的资料交给导师,导师答应给看看。但三日后,陈柏没来复检。 周原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拣起这事,若不是导师回电,周原险些没记起来。 导师在电话里分析了一下,很明确表态:“马上住院,看他身体的承受程度,如果可以,立刻开始换膜手术。” 一点回寰的余地也没有,周原还是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他没有来复检,也没留下其他联系方式……药物治疗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那边沉默了会儿:“药物不可能。另外不能拖了,再拖就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周原被手边的事弄得很烦躁,一边写报告一边侧头压着手机,说:“我联系不上他。” “那就这样了吧。”导师淡淡道,对话到这儿终止。 挂了电话,周原停下笔,发了一会儿愣。同事在一旁催他,他回过神,忙应了一声。 周原埋头快速地写报告,在脑海里想,那也就只能这样了。 自身都难顾及的时候,哪里抽得出心神去帮持另一个弱者,本来非亲非故。 怜悯与徒生的善意挥发得太快,因此显得廉价,但没人会追究不是,毕竟世道如此。 陈柏一周没来复检,十五天后也没来,快一个月,周原对这个重症病人的印象淡得几乎快记不起。 一个月到头,好歹有了空闲下来的一段时间,周原终于可以透一口气,出外放松一次。 周原的兴趣爱好与年轻人有点脱节,他年纪轻轻爱喝茶,一有空总爱往茶馆跑,聚会聊天也总爱在那儿。蒋念如就不喜欢,总是抱怨,因此二人总聚不上。 周原这日又跑去茶馆和朋友喝茶聊天了,茶馆地方偏,一整个下午少有人来,朋友掰开一饼安化黑茶,给他泡了一壶。大夏天,两人边喝边聊,打发过一下午的时间,也有过得滋有味的。 聊到一半时就见有人推门进来——于露,老朋友了,两人都相识,于是又烫了一只茶杯,三人聚在一起。 于露往那儿一坐,端起一杯热茶扬着脖子就喝,陈原看着有点担忧。 他说:“你慢点,都当妈妈的人了。脚收一收,注意一下坐姿,下次轻轻握住扶手再往下坐,不讲形象也得顾一下宝宝。” “就你话多。”于露抹一抹嘴,外边太阳烈,蒸得她一头是汗,“三句话脱离不了本行,比我还像个当妈的。以后要你老婆真怀上了,还不得给你烦死。” 陈原笑笑,不说了。 于露平常行事大大咧咧,工作起来却异常细致,是伽城的资深记者,怀孕已有三月了,肚子也不怎么显。她与陈原相识多年,二人间相互打趣,不见什么顾忌。 茶馆朋友给她另泡了一壶大麦茶:“小原脾气这么好的人,要结婚了一准也是个疼老婆的,要你在这儿瞎操心?来,喝这杯,清热止渴的……于大记者又跑哪儿啦,一头热汗的。” “刚跑完报社交了一份资料。”于露喝过,舔一舔嘴唇,凑近前神秘说,“这次又有黑幕,听不听?” 周原朗声笑起来:“每次你暗访黑作坊黑窝点的时候,说得都跟狗仔队似的。” “你爱听不听哦,我还不爱讲呢。”于露白他一眼,“这次是个化工厂呢,挺大型的,藏得还隐蔽,镇里的,离得老远了。” “讲真,我进去这一次,还真有些后悔。”于露低头摸了摸肚子,“那气味太重,闻着就觉得有毒,也不知里边的人是怎么生活下去的。” “难得听你说后悔。”周原说,“大记者,不管怎么说,还是身体为重。” “好好好,懂啦。以后要哪里不舒服,去医院第一个翻你牌子。”于露翻出手机,划出照片给他看,“给你们看点私货,不得外传,我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偷拍的,每一张都是送他们上法庭的证剧。” 于露脸上神采奕奕,与社会黑暗面斗争到底的决心让她此刻看起来异常迷人。 “老板非法生产化工原料,对周围居民的寿命健康影响都是致命的,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被端掉?!非法贩卖不说,还敢雇佣童工,看着着实气人。” 周原看她握着手机划了几十张照片——画面里都是肮脏的工作环境,简陋不符合规范的机器设备,过度透支劳动力的工人。 每一个人脸上都透着深重的疲惫——眼圈乌黑,面色隐隐透着青,周身邋邋遢遢,深深佝偻着腰背,大约都已被剥削到了极致。 小到十几岁,大到四五十,各年龄段的人都有。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人出卖力气、健康甚至是寿命,也不过是为讨口饭吃、能生存得下去。 周原看她一直翻,本来内心渐渐沉重,到最后,也不过归于一声叹而已。 于露也叹气:“都不容易。” 她还在翻照片,不知拍了多少张,翻了快一半时,周原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周原说:“你等等。” 他接过她手机来,又往前翻了翻,突然停下来,盯了一会儿,用力放大来看。 身板羸弱的少年,手里拖着沉沉一袋破损外泄的化工原料,脑袋耷拉着,嘴唇青紫,一脸的病态,仿佛是下一秒就要跪倒下去。 周原看着,努力确认了好久。 第六章 陈柏已经连续两日粒米未进,房间里浑是潮湿闷热的空气,沉沉压着他胸口,难受得要命。 陈柏醒过来了,但胸口很痛,胃很空,浑身的力气因为没有得到营养补给而被抽得一滴不剩。 这次不会再有好心的工友怜悯塞给他一两颗红薯了。他卧在床上,他想喝水,但不愿意爬起身,感觉黑暗中一具年轻的身体,已经从内部开始渐渐腐烂掉了。 闭眼中听见有稀碎的脚步声,是否有人潜进来了?是小偷吗,但不管他,他能偷去什么呢。 耳边听见“唰啦”一声,拉开窗帘的声音,突然就投**一大片热烈的灿金,将紧闭的眼睑下的黑暗冲洗得一干二净。 窗子被推开,风吹进来了。陈柏手搭上眼睛,使劲揉了揉,困难地睁开。 临近黄昏的阳光背对着周原,五官看不大清,陈柏只看见他被灿烈的阳光晕染出的温暖的面庞轮廓。 美好得像神祗一样。 周原看他一眼,利索地拔开桌上的热水壶壶塞,给他斟了一杯水。 “喝水,你嘴唇很干。”周原扶他坐起来,对上他的眼神,解释说,“你门没有关,我敲门没人应,一拧门把就进来了。” “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复检。”周原坐在床沿上,将水杯递给他,“陈柏,我想跟你谈一谈。” 陈柏接过,低下头,蠕动一下喉结,吞咽的姿态如在饮一碗热粥。 他喝一点,就开始喘,开始咳嗽。周原看着他咳,陈柏努力压低一点声音,咽下一口带腥味的唾沫。 “周医生是路过吗?”他轻描淡写问,“没去复检真是很抱歉,最近我工作的地方出了点事,身体状况也不允许……现在的医生都这么尽职尽责啦,调查户口似的赶上人家里来了。” 周原扫视一下这儿简陋狭窄的环境,心里并不将这定位为“家”。 “你说你从事的那家化工厂吗,它前几天被查封了。”周原开口说,“无意得知你在这里工作,我问朋友要到了你的地址,竟然离工厂这么近……刚巧今天有空,我过来看一看。” 陈柏似乎很倦怠,眼神呆滞地落在他一身雪白的工作服上,将醒未醒的样子。 他垂下头,低声说:“哦,你们弄掉的啊。” “这种工作环境本身就对你很不利,被查封是好事。”周原见他坐着不吭声,缓和说,“你现在就应该好好休息,减少或是根本不要做任何体力活。” “我没觉得我工厂倒闭是好事情。”陈柏下意识想要掏烟,想起周原在,又将手收回去。 他抬起头,眼里依然带着淡淡的嘲讽:“它倒闭了我就得饿死……然后你们把它弄掉了。” 周原眼神一暗,就听他接着说:“当然了我现在也快干不来了,它倒不倒闭跟我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周原注视他,看他低头百无聊赖地把玩自己的手指,问:“你在这里干了几年了?房子自己租的?” “三四年吧,初三以后没读书了,就过来干了,”陈柏想想,“宿舍工厂分配下来的,部分工人都有……应该快收回了。” 周原一直在打量他的脸色,陈柏断断续续又开始咳嗽,周原问:“你以前肺部是不是有毛病?” 天色渐暗下去,黑暗又渐渐拢紧了这间屋子。陈柏胸口越来越沉,周原连续的追问让他觉得烦躁了。 他抓了抓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可能是吧,管他呢。” “你的心脏病不是先天的,”周原一双浓黑的眉毛越收越紧,“根据你的工作环境我推测,应该是呼吸道与肺部出了些毛病,拖着没治,周围环境也没有改变,你又抽烟,才导致心脏逐渐病变。” “说句不好听的……”周原想想,没讲下去,改了温和的神色,“但这还可以改变,陈柏。” 陈柏听得越不耐烦,干脆从桌上抽了一根烟,搁在嘴里叼着。 他咬着烟头,眯起眼看周原:“然后呢,周医生?” 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里都是讽刺,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世故与老成。 但周原没跟他再客气,上前就把他烟夺了,顺手把桌上的一包烟收进口袋里。 陈柏坐在床上喊:“哎、哎……?” 周原突然俯**,握住了他肩膀,认真说。 “我希望对每一位我经手的病人负责,我也希望我的每一位病人,对生命有着起码的尊重。” 周原深褐色的眼瞳里映着陈柏病态黯淡的脸。 像不习惯有人凑这样近,陈柏手下意识向外推了推。 周原直起身,打量了一圈屋子,邋遢提不上,设施十分简陋。一张床板、一张半米宽不到的桌子,上边简单积了一些日常用品,连个像样的电子设备都没有。 不像话,周原想,对陈柏说:“我车子开过来了,你收拾一下,现在跟我去趟医院,把住院手续办一下。” 陈柏怔了怔。 周原说:“把你存折给我一下。” 陈柏愣愣地拉开了抽屉,看着周原像看个怪物。 片刻,周原一眼都没翻看,他捏着存折,又说:“把你的身份证户口本家庭资料带齐了,像你这种情况,申请一个低保,是可以凑够手术钱的。” 周原温和笑了笑,揉了揉他发顶:“不需要担心。” 糊弄谁呢。陈柏不是不涉社会的单纯少年,但他没有反驳或提出质疑。 周原想帮他,他察觉到了,他没有拒绝,相反他欣然受之。 十九年来他接受到的帮助太少,每一场施与都像恩赐,实在难得。 所以为什么要拒绝,陈柏翘了翘嘴角:“好的。” 周原利索地帮他将屋子里的大小物件打包完毕,扛着下楼,装进车尾箱里去,前后不过十五分钟。 陈柏低着头,手里抱着一只稍大的箱子,走路的速度很慢,大概是因为胸口疼。 周原一回头,拉了他一把,一只胳膊握在手里,感觉是冰冷的、硬生生的,硌手。像触摸一具骨架,感觉不到任何血肉。 周原心里一酸,将他轻轻推进车副驾。 上了车,陈柏一副新奇又无措的样子,乌黑的眼珠慌乱在转,木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毕竟还是孩子,没有掩饰得很好。周原笑了笑,侧身为他系好安全带。 他工作服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褐色的发丝捎过陈柏眼角鼻尖,陈柏哼了一声,有些痒。 周原看他一眼,笑说:“一会儿我慢慢开,坐稳了。” 车开到半道,陈柏突然问了一句:“周医生真是体贴周到,你一般对你的病人都这样吗?” 周原握着方向盘说:“是啊,服务到家。” 车开进隧道里,眼前一阵黯淡,又逐渐驶向光明。陈柏坐在副驾上,打量车窗上映着的周原专注的侧影,与窗外高架路上落下的霓虹星光,好奇又慵懒。 第七章 周原连夜将陈柏带回医院。手续办齐,病房安排妥当,由周原一手操办,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窗口前周原掏出钱包付账时,陈柏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厚厚一叠钞票渐渐单薄下去。 周原合上钱包转过,见陈柏盯着他看,于是“啊”了一声。 “我可能有些心急,明早上办入院手续的人比较多,就提前给办好了。”周原将账单塞进陈柏手里,“这个你拿着,付款详细的记录在上边了,我先垫付了,钱你以后还我,行吗?” 他忙前忙后耐心咨询陈柏意见的样子,像个家长。 不过家长不需要咨询孩子的意见,陈柏点点头:“我存折给你,你从里边支取吧。我身上没有太多的现金,也不方便总跑去银行取款。以后要麻烦你了,周医生。” 周原唇角微微抿起笑:“没事,你能信任我,就挺好。” 七月盛夏,周原就职心血管科医生刚满一年,正式接管下陈柏。 他领着陈柏到一处条件还不错的病房里去,病房里只有一个病患,是个女孩子。陈柏想起来,最初遇见周原时,曾与她打过一个照面。 那时周原将她护在身后,小姑娘在他背后怯生生露出一双滚圆的眼眸来。 得的也是心脏病。 周原将陈柏带来的东西安置完了,对他说:“我去给你拿两套病号服来,拖鞋带来没,洗浴间里有沐浴液与洗发水,总的来说环境还算干净。” 他忍不住揉了揉他发顶:“先适应一下,有不习惯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陈柏摸了摸床单,又往枕套上一弹,一股子消毒水味。 他仿佛很满意,说:“比我以前那儿好太多了,我很适应,能住这儿求之不得。” “病好了就要走了,你还想在这儿住多久。”周原笑笑,想了想说,“你起来一下。” 陈柏于是站起来,周原张开手臂,握了握他双肩、胳膊,而后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圈得紧了些。 陈柏被拢在他胸前,嗅到他怀中衣料的清香,当时就僵了。 周原很快放了开来:“太瘦了,都是骨头,一点肉没有。” 他放下手,看着陈柏,眉头微蹙着,对方才的拥抱毫不以为意:“都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个尺寸的病号服,如果没有,还得叫护士重新来量。” 陈柏站原地愣了会儿,才“唔”了一声:“大号的我也穿。” 周原走后,陈柏坐在床上,许久没有入睡的欲望。房间里隐约透着过道里的光,微微亮。 他想抽烟,一摸桌面,才想起烟被周原收走了。 心脏一边痛,陈柏一边咳,越咳越过分,沾在手心里的唾沫都带红。 也不知同房的病人给吵醒没有,陈柏一回头,见隔壁床的一姑娘半边脸掩在被窝里,双手拽着被单,露出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他看。 陈柏掩住嘴巴,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我咳小点声。” 小姑娘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见陈柏开腔,大方地笑开,表示不介意。 她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你是周医生的朋友吗,小哥哥。” 陈柏抓错了重点,我看起来很小吗?因此没搭腔。 因为长久的疾病和入院治疗,小姑娘的脸色异常苍白,见陈柏不搭理她,也不见怪。 她自顾自扯远了话题:“周医生长得真帅,人又好,是吧。” 陈柏点点头,表示认可,一边想,现在的小孩子还真早熟,作业布置得还是太少了。 “小哥哥你长得也帅。”小姑娘侧脸看着他,“我叫袁莉,你叫什么名字呀?” 陈柏双手叠着,枕在脑后,仰躺着,没理会她。 小姑娘默默缩进了被窝里,手指不安地勾着,有点落寞。 “好久没人跟我说活了。”她诚实地坦白自己的心事,“除了周医生……” 陈柏性子孤僻冷漠惯了,本来不想理,对上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竟然有些不忍心。 于是他虎着脸说:“别说话,睡觉,不睡不告诉你。” 想想又说:“睡了明天告诉你。” 袁莉乐呵呵应了一声,说小哥哥,晚安。陈柏扯了扯自己的脸:我看起很面善? 他侧过脸,看向窗外,墨蓝的天幕上连缀着绵延的星光,明天也许是个好天。 入院第一天,体验并不太差。周原的善心什么时候耗尽,会为自己垫多久的钱? 消毒水的气味渐渐拢紧了陈柏全身,他闭着眼,嘴角拉开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第八章 病房里窗帘被扯开,清早一大把阳光耀进陈柏眼里时,他看见的世界是空茫圣洁的。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钻进鼻腔,陈柏觉得厌恶,下意识偏头避过。 一双手探进他被窝,伸过他胳膊,将他托起来的时候,陈柏有点厌烦,眯着眼伸手拍了一记。 周原低头看他。陈柏头发有些长长了,细密柔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透着枯黄的颜色。 周原看着他闹脾气、皱在一块的脸,失笑:“不早了,还赖床?” 陈柏偏着头斜着眼看他,烦躁又迷茫,模样欠揍得很。 于是周原干脆拉过他两只小腿,蹲**给套上拖鞋,接着托着他胳膊,整个人给抱了起来。 曾经袁莉也赖床,他对小姑娘做惯了这事,这下也不觉得不妥。倒是陈柏挂在他身上,一下子醒了。 他已好多年没与人这样亲近,陌生人的气温沾了一身,他觉得排斥,就推开周原:“知道了,起了。” 周原不以为意,抬碗看一看表:“七点半了,洗漱一下,我给你带了早餐,一会儿先吃个早餐,护士九点左右会过来给你输液——药水我昨晚开的,对稳定心率有好处。要是你嫌屋里闷,可以出去走走,但别跑远了。早八点钟我得上班,可能会很忙,但一有空会过来看你、还有莉莉。” 陈柏看一眼桌上搁的保温盒,旁边桌上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保温盖上糊着茫茫一层水汽,看起来好像很温暖。 他听他交代完一切,垂下眼,说:“好,谢谢。” 周原突然想起些什么:“你平常有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陈柏坐在床上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没有。” 一日两餐不就足够么,熬一熬就到中午了,能省一餐即是一餐,早餐还真是个陌生的概念,陈柏想。 周原没再说什么:“保证三餐是养元气的根本,明天我带些粥过来,你脾胃要调理一下。” 陈柏有些乏力,往枕头上一靠,来回还是那句话:“谢谢,有吃的就吃。都吃,不挑。” 周原走后,袁莉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桌上搁的早餐,一点不奇怪。 “哇,周医生刚刚来过吗,他又做早餐啦,”她开心地揭开保温盒,满足地嗅了一口,“好香,今天是葱花鸡蛋面——小哥哥你要吗,啊,你也有一份。” 袁莉双手捧着腮帮,有点小嫉妒:“周医生真好。” 陈柏突然问了句:“粥一般得多长时间做好?” “煮粥?”袁莉想了想,“好久前我外婆给我做过,至少得一个多小时吧,小哥哥想喝粥?” “没有。”陈柏起身去洗漱,没再说。 周原真的忙了一天,只查房时匆匆露了个脸。陈柏躺床上,百般无赖看着吊瓶,均匀滴答落下的药水,流进他身体里去。 袁莉倒不挂水,但吃了药,在一旁闹,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跟陈柏说话。 陈柏不怎么理,只是问了几句:“你家里人今天不来看你吗,他们多久来一次?” 小姑娘天真,竹筒倒豆子一样,讲了个通透:“我家里人很久不来了,他们不会来。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家里有个小妹妹,妈妈也怀孕了,我猜怀的是个弟弟。她很久前来过几次,5月份的时候,嗯,5月中旬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陈柏背靠着枕头,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那住院费、治疗费这些怎么结,周原也给垫?” “不是的,”小姑娘摇头,“爸爸给了一笔钱给周医生,委托周医生照顾我。妈妈告诉我的,钱够用,不用周医生垫给我。” 陈柏扯着嘴角笑了,转头看向她:“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公安局的,但不在这座城市,我以前很小,见过很多当兵的哥哥。”袁莉脸上流露出一种回忆和向往,“我妈妈在企业工作,具体做什么,我忘记了。” “他们都很忙。”说到最后,袁莉低下头。 陈柏没再问,基本将袁莉的底牌摸透,似乎周原也并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没再去看袁莉,以大人的视角去审视一个生病天真的孩子,真无耻。 陈柏咧开嘴,自嘲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睡了一个久违的午觉。 午饭与晚饭都会有护士带过来,袁莉有,陈柏也有,他想自己也许是蹭了袁莉的光。 傍晚时,周原下班,过来看他,手里推着一把轮椅。 他那样子,陈柏险以为自己是中风偏瘫。 他还没吭声,周原直接就将他抱了上去,顺便按住想跳出来的陈柏。 周原说:“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减少劳动力。” 陈柏有点恼:“走路算劳动力吗,是个人都要走路吧。” 周原微微笑:“该散步的时候我会跟你说。” 陈柏穿着病号服,手背粘着留置针,被周原推出去医院广场的时候,终于有点像个病人的样子。 周原一手牵着袁莉,一手推着轮椅,路过的病人和家属友善向他们打招呼,陈柏左右不是滋味。 袁莉蹦跳着去找人聊天,像放归池子里的鱼,状态很好。周原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轮椅里坐着一个心里不自在、脸上没有表情的陈柏。 走到一半轮椅突然推不动,才发现是陈柏鞋带掉了,卡了一点在车轱辘里,周原蹲**去给他系。 陈柏低下头,看着身穿雪白工作服的年轻医生,认真给他系鞋带,带子在一双修长的执刀的手里灵巧绕着结。 广场里有几位病患路过,认出周原,互相问候了几句,有位阿姨打趣说:“周医生这样子,好体贴,像个小媳妇似的。” 周原站起身,笑笑,并不在意。 陈柏坐在轮椅里,脸一红,很不自在,站起身走了。 周原在后面喊他:“陈柏?” 陈柏钻进了凉亭后去,说:“去厕所。” 周原就在凉亭里等他,有位同事匆匆走过来,恰看见他,看起来是刚下班。 黄灏看看他,问:“周原,是你呀,怎么还没下班,在干嘛呢?” 周原说:“陪病人出来逛逛。” “陪莉莉呀,”黄灏左右看看,没瞧见,“小姑娘人呢?” “不是,新收的一位病人,叫陈柏,今早跟你说过一下。”周原回答。 黄灏“唔”了一声,皱起眉:“周原,你也知道的吧。那位病人情况很不好,又一直拖着不肯手术,今早我看了下他病历,就这身体能挨几天?就算是能挨到手术,术后的风险也高,情况不容乐观,你压力大呀。” 黄灏比周原长了十多岁,执刀经验丰富,他说这番话,的确是合情理的。 “我也知道,”但周原还是说,“先看看吧,先好好养着。” “毕竟一条人命。”他低下头,眼里神彩看不大清。 黄灏拍了拍他肩,走了。周原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抬起头来看陈柏离开的方向。 日头西沉,凉亭内昏黄的光线一点点被回收,灯却还未点上,周原看见陈柏黯淡到几乎融进白墙中去的身影。 他听到多少,是否对调养期的心态有所影响,加速他的病情。周原的心猛跳了起来,他向陈柏走去。 他急于解释。 “周医生。”陈柏叫住他。 “你不用为此感到灰心。”陈柏懒懒直起身,蹭了一背部墙灰,“我已经习惯了不依赖任何人的帮济,所以一开始并没抱太大的希望。” “因此现在也不会失望。”他看周原的样子,突然有点不忍,给颁了张好人卡,“你是个好人,多谢你。” 这听起来像一种告别,周原觉得烦躁。他看了看陈柏,嘴唇动了动,但又实在说不出些什么了。 周原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哀愁。陈柏转过身离开。 他走到一半,心里确实没有太大波澜,倒是想起周原。他仿佛比他可怜,陈柏有这种错觉。 陈柏走着,听见身后周原追过来,大声叫他。 耳边带过一道风声,周原站在他跟前,一手握住他胳膊,一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他眼睛底下泛着因为奔跑而生出的薄红,周原喘着气说:“陈柏,我想治好你……我会治好你,请你,相信我。” 他直起身,看着陈柏,深褐色的眼瞳里流转着明丽粲然的光华,他向陈柏伸出手。 他自己也许不知道有多好看。 陈柏也看他,良久后,他也伸手握住了他的。 “我相信你。”陈柏微笑说。 一时间华灯初上,大批蛾虫蜂拥而至,追逐一团突然生起的炽热光晕。纷纷涌上,又纷纷落下,落了一地的尸体残骸。 该是怎样一场热烈汹涌的飞蛾扑火。 第九章 陈柏能清晰地回忆起,一个血腥可怖的梦该是什么样子的。 例如今夜。 一具驾驶在摩托车上的年轻身体,脖颈处被人整齐地锯断,血慢慢从断口处渗出,一旁搁着看不清模样的头颅,血糊糊一团团。陈柏明明置身事外,但能完全感受到其中痛楚,与平日里胸口处的疼痛如出一辙。 他骇然,却置在梦中,难抽出身。眼前一阵明一阵暗,血液汹涌向他弥漫过来,逐渐地,一整个天幕都是。 陈柏觉得一阵灭顶的难受,与恐怖,他想其实自己也是会害怕的。 身子一抽搐,他在这时醒过来了,心还是跳、还是疼,开始咳嗽,他下意识捂住唇掩着,黑暗里嗅着一掌心都是腥味。 他很难受,掩在被窝里无声地喘,努力平复了很久。他回忆起梦境里的一切,仍觉得恐怖,身子微微发抖。 他此刻特别无助,甚至向一旁酣睡的小姑娘求助,轻轻叫她:“我做了、做了一个噩梦,很恐怖,心里疼,难受……” 袁莉缩在被窝里,被他吵醒,烦恼得很,嘴里含糊不清嘟喃:“噩梦?妈妈说梦都是假的、反的……”。她一翻身,又睡过去。 陈柏紧紧闭着眼,心脏又是一阵抽搐,他像脱水的鱼一样张大口,用力呼吸,但仿佛无济于事。 陈柏的手颤颤伸向急救铃,一会儿后,又收了回来。 他默默地起身,去卫生间将下巴的血擦干净,而后将病号服脱掉,扔进洗浴盆搓洗。 这是他来医院半月后连续做的第十五、十六个梦,主题却不变。 陈柏没有求助,他不明白他离了医院还能去哪儿。 周原是活着的十九年里唯一一个施与者,他的施与可以随时回收。陈柏知情识趣,从来不多索要一点。 他看着镜子,仔细擦拭完嘴唇、下颚,镜子里呈现出一张青白病态的脸,青春期的少年,下颚干净得不生一截胡渣。 陈柏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走开了。他躺回床上,噩梦延续到清早,天光乍破时,终于迷迷糊糊堕入深眠。 护士推车过来输液的时候,陈柏才睁眼醒来,恰好周原也在,被刚吃过药的袁莉缠着,要抱抱举高高,周原好脾气地一一答应,托起她轻轻旋了一个圈。 很温馨的画面,像一对父女、或兄妹一样,陈柏疲倦撑着眼皮看,笑了一笑。 周原看见他,放下袁莉,走过来笑问:“现在才醒来。这会儿又赖床了,昨晚睡得好吗?” 陈柏扇一扇眼睫,说好。 他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周原习惯性地探了探他额头,陈柏没躲,垂下眼接受了他这样亲近的动作。 大概因为他的体温很暖。 周原忧心道:“你看起来面色很差,这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和调理没有奏效吗,你有哪里不舒服?” 陈柏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剧烈炸裂的声音。 他心口猛地一跳,就看见周原已夺门而出。陈柏低头想了想,将被吓住的袁莉劝在原地,起身走出去看看。 陈柏猜得一点没错,又是医闹。这次是骨科病房,病人因车祸动了截肢手术,观察期间强行出院,后期病情出现恶化,非把账赖给医院,多次来医院里闹,这次最厉害,连家伙都带齐了。 病人家属是几个膀大腰圆的青壮年,一个人手里还握着木棒,冲进医生办公室里就是一顿砸。水杯、文件、听诊器,砸散了一地,连带将椅子也翻了,办公室里没多少人,不幸是那位主刀的医生刚巧也在,来人也不讲理了,逮住就打,围观的人没一个敢拦,大步跑去叫保安。 周原一冲进去,一伸手就将一个急红了眼的人家属揪了出来,也不客气,挥手就是一拳。三十多岁的壮年,起先是懵了一下,而后几个人的火力就掉转了过来,三四个人围着,手里还操着木棒,揍周原。 周原不甘示弱连打了两个,寡不敌众,渐渐落于下风。四周仍然没人敢施与援手,于是周原抱头弯**去,几个人挨个踹。 陈柏尾随在他身后,目睹了一切,他迅速拨了110,简单讲明情况,挂掉后,一个箭步就上去,拉了拉打人的家属。那人一回头,道是来劝架的,于是挥着拳头给陈柏来了一下。 陈柏就躲开,叫他揍偏了,恰好敲在锁骨偏下一记。那人一拳头下来,力道也不重,陈柏开始咳,用力地咳嗽,一翻白眼,身子一点点软倒下去,嘴里咳出血来。 他一倒下去,揍他的青年就愣住了,一行四人停了手,错愕看着两眼翻白、嘴里吐血的陈柏。 围观的护士尖叫了一声,应景说了一句:“天啊,那是心血管病房的病人,他有心脏病!要出人命了——!” 揍人的家属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突然扔下木棒,推开人群,慌不择路夺路就跑。 陈柏的身躯彻底软下来,瘫在地上,开始抽搐。 另一名主刀医生年龄已高,挨了几下,早已站不起身。周原眼尾与嘴角青了一片,从地上爬起时候,一边高声喊围观者:“报警,拦住他们”,一边冲上前,将陈柏抱在了怀里。 陈柏听见他的心跳比自己还要紊乱。 周原抬头喊:“把推车推过来,开急症室,病人有危险”!他将陈柏平放在地面,揪开他衣领,俯身听他心率,欲做人工呼吸。 他手放在胸口时,压着陈柏一颗躁动的心,陈柏这时也不装了。 他撑开眼,弯起眼睛笑了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伸起手摸了摸周原头发。 他说:“没事,别急。” 于是他看见周原微微张开嘴,愣着看了他一会儿,样子有点傻。 陈柏在心里笑开,突然被周原一伸臂,用力按在了怀里。 陈柏咯噔一下,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心跳,与工作服上平日自己避之不及的消毒水味。 体温真的是,非常温暖。 周原很快放开,有点好笑又有点责备,说:“装得真像,这样太危险了,下次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你吓到我了。” “是吗。”陈柏歪了歪头,“只是觉得你这人傻气,偏要一个人冲进去白白挨揍,我看不过眼。” 两人还坐在地上,互相看着,周原附在他耳边,轻轻说:“梁医生年纪大了,闹事的人来势汹汹,他挨揍有危险。我白挨这一顿揍,值得。” 陈柏没说话,周原忍不住揉了揉他脑袋:“小柏,下次一定不能做这种事,哪怕他们再揍我一会儿都好,你不能出事。” 他第一次这样叫他,陈柏心头一跳:“你这人死板固执,还爱出头逞强,我哪能次次帮你。” 周原笑笑,扶他起身:“你先回房歇着,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跟我说。” 陈柏“唔”了声,见他转头去安慰受惊的主刀医生,于是耸耸肩,走出门。 他看见围观的人还未散,又惊又疑的眼神紧瞅着他,心里冷笑了声。 周原傻、固执,同情心泛滥,还爱替人出头,他这样多与世俗相冲的不是,偏偏在场没有一个能及他。 陈柏冷冷想。施暴者方才落下的拳头印在身上,这时开始叫嚣起来。 他回房将衣服脱下,胸口之上、锁骨之下,一团浓重的乌青映在苍白的皮肤上,像雪原淬了扎眼的墨色,陈柏觉得疼了。 他向来怕疼,这会儿帮周原挡了这么一下,是周原欠他的了。 陈柏想着,好笑又莫名欣喜。 第十章 陈柏前半夜噩梦后,照例在凌晨四五点时堕入深眠,早九点被惊醒,未听见护士咕噜推车进门,前额被什么撩拔了下,突兀出现的触感令他躁动。 他烦躁抬手去拂,敏感听见上方轻悄的呼吸声,迷糊糊睁开了眼。周原站在他身例,仲手贴了贴他额头。陈柏一下清醒了,侧侧例头撇开他手,翻身下床。 “早。我在看你有没有烧,你睡得很不安分。”周原手中仍握着体温计,仔细瞧陈柏,细看才觉出他眼底有深重的倦怠,“是不是直睡眠不好? 陈柏坐在床沿,不答,抓了抓头发,每早起床都令他觉得身体非常乏力。他习惯了一睁开眼,护士就将针头锥进他细弱的血脉中,今日没在痛感中清醒,反而令他有了莫名怨懣。 周原以为他是起床气重,也没计较:“一会儿量个体温,针夹在腋下,五分钟后取出来我看,接着吃个早餐一一今早煮的黑豆粥顺便给你捎了一份,然后我们出去一趟。” “去哪里,不打针吗?”陈柏抬头,问出的是这句。 周原想想:“那一会儿给你推个留置针。” 陈柏疲惫眨了眨眼,脑中昏沉得,消化了半天,歪着头问:“一会儿要去做拍片检査么,为什么你亲自来……哦,今天不用上班么?” “嗯,今天周末。”周原看他,有些无奈,“小柏,虽是在医院长期住着,但不能满脑子都是打针拍片,医院周边有些轻松休闲的场所,出去走走心情开朗一些,心理健康又对病情恢复也是有好处的。” 陈柏摆手:“我觉得我心理挺健康的,不用走。走动那么累,还耗钱。” 周原想也是挺难伺候的,耐下性子说:“那给你推个轮椅来,这下安心了?” “别。”陈柏夹着体温计,一下从床上蹿起来,“别,我走着过去。” 周原笑了:“我开车,我们坐车。” 陈柏盯着他看了片刻,想偏了:“我要收拾东西吗,你是要,送我回去吗?” 周原拿他没办法,还是说:“本想晚点告诉你的,算了。今日是你生日,我想带你出去走走,小柏,生日快乐,今**满20岁了,恭喜。” 陈柏直觉地打断他:“生日是什么东西,我没有生日。” 他话讲得十分生硬,两人都愣住了。陈柏很快后悔了,周原没说什么,按下他肩膀:“小心,体温计要跌出来了。你身份证在我那儿压着,日期我没有记错,如果从前不大过生日,这一次就补回来吧。” 陈柏心头猛一跳。他知道这时不该问,但内内心深处总有什么么在恣意叫嚣,偏要叫他探个究竟。 他脱口便说:“袁莉呢,你也单独给她过过生日么?” 他有些焦急,又有些气馁。他藏不住,又或者根本没有察觉。 周原看了他一眼,只当做是孩子心性:“过过,今天本来是要带莉莉一起陪你的,但她家人来看望她了,抽抽不开身。” 陈柏这时才察觉袁莉并不在。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窘迫坐回了床沿,不知该怎样圆场,半天后瓮声说:“那你不要用轮椅推我出去。” “你刚不是还嫌走动太累了么。”周原见他任性,笑笑,还是答应下来,“好,那就不推。” 他看了看体温计,数值正常,为他推了留置针后没再多说什么,走出去了。 他走后陈柏扒拉着桌上尚温热的早餐,揭开盖时水汽蓦得扑了一脸,蒸得陈柏眼睛猛一眨。他毫无吃相扒了几口粥,填塞进空落落的胃。胸口开始犯痛,大概是因为害怕。 陈柏不理解害怕由何而来。后来绞尽脑汁去想,他是怕被人厌恶。怕被那人厌恶,这是陈柏荒芜空白的情爱经历中的第一个体验。 在第一个体验里,他知道了卑微。 第十一章 周原接手的大多是心脏病患者,心态保持乐观尤其重要,他有为病人祝贺生日的习惯,陈柏并不是个例,但他是周原最上心的一个。 至于为何最上心周原没深想,只敢全部归咎到怜悯的因素上。他开年带陈柏在医院附近转,本来想预订蛋糕,却又觉得过分刻意,于是提议去中餐馆吃顿普通的午饭。 陈柏沉默地听他推荐中餐馆种种的菜式,看了眼装潢便不肯去,却执意要自己请客。 他打断周原:“如果过生日的话,我才是寿星,生日难道不是寿星说的算?” 他个性如此,周原也早料到,问他想吃什么。陈柏嘴硬过了,才发现兜里没多少钱,吱唔了一会儿周原对他道:“寿星请客的话,我们吃碗长寿面好了,祝寿星健健康康、福寿绵延。” 福陈柏眼睛一亮,吃面条便宜。于是周原调转车头,开到一家环境卫生、价钱相对实在的中式面馆前。 留置针还搁在手背,药水很大一部分地影响了陈柏的食欲,从下车开始他便想呕吐,一抬头对上把车泊好站在台阶上的周原。 周原褪下工作服后少了一分学术刻板,多了分英俊温文的气质,身长玉立,正笑盈盈看向他。 周原看起来兴致很好,问他说:“小柏?” 陈柏把涌上来的酸水咽下去,抬头扬起一个笑,向他走去。 两人坐在桌前看了会儿菜单,都是特色面食,但就是没找到长寿面。周原说:“不吃长寿面的生日不叫过生日,我们自己来点。服务员——要一碗宽面,加虾仁、鹌鹑蛋、菜心、香菇、胡萝卜,嗯够了就这些,做好端上来。” 陈柏忙说:“不要虾仁,不要蛋。” 周原一合菜单:“挑食不好。” 陈柏嘴里咕嘟一句:“加虾仁贵啊。”他声音很小,周原听见了,点了碗打鹵面。面条上来后,周原把自己份的鸡蛋番茄全倒在了他碗里。陈柏实在没有食欲,低头了揉鼻梁。 周原没察觉。去厕所时,住个服务,低声嘱咐了些什么,服务员会意点头,周原塞了些钱给他。 回来见陈柏碗里面吃了一小半:“你面条太素了,加些荤吧。” 陈柏嘴里还含着面条,含含糊糊道:“好贵……” “你的身体需要补充更多的营养,可不能因为贵净吃素。”周原笑说,“这家店的牛肉和鸡蛋不要钱。” 陈柏看他一眼:“你可别骗人了” 周原说:“我见店了门口写着周年庆大翻宾呢,你问服务员。” 陈柏问了,还确实是那么回儿事,他看见周原眼神殷切。 陈柏强硬压下腹部的反胃感,强装惊喜地冲周原问:“那我再加两颗鸡蛋吧?” “你喜欢的话。”周原很满意他的食量,蛋白质的补充对于赢弱的陈柏来说太重要了。 “我当然喜欢。”陈柏低下眼,面热腾腾的水汽扑了一脸,他凶猛连着吃下去几大口,吃相贪婪难看。 最后结账时,陈柏花二十块钱就买了单,服务员还另外打包了一盒寿包,说是每个生日的顾客都有打折,并且附送面点。 陈柏接过寿包,有些开心,对周原说回去你也吃。周原说好。他心里搗鼓着,在家店价钱还蛮便宜的,那下次还来好了。 回去的路上,陈柏闭着眼昏昏欲睡,周原本打算带他到附近商场与公园转上一转,见他这模样又折了道。 周原侧头轻声问他:“小柏,平常在医院会感到无聊吗?” 陈柏讨厌被吵醒,砸吧着嘴一抹下巴边的口水:“当然无聊啊,四周都是一片白,鼻子里都是消毒水味,不是打针就是吃药,没别的事可以干。” 周原唔了一声:“你果然是讨厌医院的。” 陈柏昏沉沉侧着头:“废话么,谁喜欢医院啊。” 周原没再说什么。车平稳开了一段路,路过书店时他踩下刹车,轻轻走了下去。他到书店买了些书,回来时一拉开车门,见陈柏背梁挺得老直,目光炯炯看着他,眼明亮得异样。 周原吓了一跳:“你醒了?” 陈柏问:“你去哪里了?” “你不题意多走动,我去给你买了几本书,适合在医院里打发时间。”周原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仲手採了揉他头发,“怎么了?” 陈柏偏头看窗外,没说话。 周原把书放在他手上,念叨说:“这些青少年读物,放风筝的人、海底两万里、小王子……还有秘密花园的手绘本,配了一套彩铅,适合减压用。” 陈柏随手翻了下,摸了摸《小王子》的封面,嗤鼻说:“谁要看童话故事啊,你真当我小孩子么。” 周原弯了弯眼睛:“难道你不是?” 陈柏阴着脸不理他,“哧”了一声。 “这本书我也看,与传统的童话并不一样,有些地方我甚至还不理解。”周原说,“我平常把它放床头拒,睡时偶尔制一翻一一我也看童话故事,你可别笑话我。” 陈柏想了想,接过书抱在了怀里,他说:“那只好陪着你一起幼稚一下了。” 周原笑开了, 按下手刹,缓缓开回医院:“如知果你喜欢看书的话,下次我陪去你图书馆,你挑儿本喜欢的看。” 平常并不阅读的陈柏同学突然高兴了起来。 回到病房时已入夜,袁莉还未回。周原本想捎份外卖回家吃,被陈柏硬扯着把一份寿包给分完了,寿包量很足,陈柏边吃边称赞面馆有良心。 他笑时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故作老成的面具揭开来,显出几分年轻稚气。周原见他高兴,内心也觉得欢悦,这种欢跃他与对待袁莉时的并不相同,念头一闪而过,周原说不上来。 吃完寿包周原就起身回去了,他几乎是习惯性地摸了摸陈柏的额头:“寿星,今年二十了祝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未来养得白白胖胖的。还有,早点睡,做个好梦。”他看陈柏一脸倦容,末了补充一句:“如果在医院有住得不习惯的,一定跟我说。” 陈柏答应了。他看着周原离开,心里有一只雀儿,欢腾叫嚣着几乎要跳出他体内了。 今晚的一切即将到来的梦仿佛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陈柏将脸埋进枕头里,任黑夜与星光一同攀爬进他的身体。 第十二章 陈柏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期待明天的到来。 连针头、输液瓶、医院经久不散的消毒药水味儿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 他不再爱闲在病房里了,眼神飘出了四四方方的门框,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于是自个儿搀着输液架挪了个窝——在三楼正对电梯出口的木凳上,他能一眼望进心血管科的办公室里去。 他能看见周原,周原看不见他。 陈柏偷觑见他工作的一切情态,询问病情时的关切、低头思索时的认真,连疲惫时揉鼻梁的小动作都觉得可爱。陈柏瞧着瞧着又觉得有些羞耻,路过的护士无意瞥眼过来,他就赶紧挺直了脖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膝头上的书看。 书上狐狸对小王子说:“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假如你驯服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看着看着书页上投下一片阴影,头顶被手掌覆盖住了,头发被很轻地揉了揉,然后那片温度很快离开。他抬头看见了周原的背影,步履匆忙,很急切的样子,身边跟着一个护士和病人家属。 陈柏鼓起腮帮,抿了抿嘴,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吐了口气。刚好袁莉走出病房散步,看见他在大喊了一声,他一惊,像被戳穿了的气球,“嘭”一下红了耳朵。 扭过脸时还有些羞愤:“你喊什么喊!” 袁莉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有些委屈,忸怩了一会儿还是跑过来找他玩。陈柏烦她,很不耐烦地,却还是带她回病房给她念了半天的故事。袁莉两只手撑在他膝盖上嘻嘻笑。 刚开始小姑娘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却发现他眼神老往门外瞟:“你怎么不认真啊,你是不是想见周医生?” 胳膊一抬掰了掰他两颊:“小哥哥你是不是想他啦?”又笑:“我也想他啦。” 陈柏挥开她的手:“胡说。还听不听故事,不听滚回床上睡觉去!” 袁莉就往床上一滚,抱着被子团成一团,指责他:“小哥哥就知道欺负我,对周医生就笑眯眯的!区别对待!过分!” 陈柏把手里的书一扬,往她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子。房里的病人都笑起来。 他们这样轻松快活,仿佛心脏上的负荷疾病是不存在的事。 但到傍晚,周原没有来查房。 第二天,他没了。第三天,也没有来。 陈柏坐在木凳子上,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往里看了,周原的位置空落落的。 只是一天半天而已,他想大概周原有什么事,很忙那种。他还是偷偷溜到前台去问了护士。 护士想了想说:“周医生请假了呀,好像是家里有什么急事,昨天工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走了呢。” 陈柏谢过她,漫无目的走了半天,又坐回那个木凳上。 周原果然是有事的,很重要的事吧,他想,没有来查房是理所当然的,更用不着通知他。 陈柏又看向周原工作的那个位置,心想也不过一天半天而已。 “但我想见他了。” 压得很深的念头冒出来了,一下子挑拨起他的所有情绪,心脏也砰砰跳动起来,但并不伴有那种生理的疼痛感。 “想见他了,想听到他的声音,一声、一个字、一个尾音,都好。” 陈柏倚着窗框反复摩挲着手机,他甚至不用翻电话簿,他发现自己原来能将周原的手机号背得滚瓜烂熟。 夏夜的晚风将他脸上的酡红吹散了一点,但心上的却没有,后来还是下定了决心,用力按下拨打键。 电话音响起的那刻,陈柏突然有个大胆的念头。 电话音一下下地拉长,陈柏倚着窗用力握着手机,他压低声音。 “你这两天没来上班,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在忙?” “……” “袁莉每天都很吵,新来的护士扎针不熟练,还说我血管细,我手背多了三四个针孔。” “……” “我有点疼,我发现我越来越娇气了,你在的话大概会亲自来吧,对吧。” “……” “……周原。” “……” “……其实我想你了,我很想见你。” “……” 电话音响了很久没有接通,陈柏说完觉得十分害臊,红着脸准备按断。 电话突然被接通,一下四方寂静,陈柏张了张嘴,喉咙口突然塞住,有种奇异的哽咽感。 他突然说不出话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女声:“喂?” 陈柏蓦得怔住。 电话那头接着问:“喂,您是叫小柏吗?不好意思周原在洗澡,我一会儿让他回电话给您。” 陈柏愣了半天,下意识“嗯”了一声。 对方道了个歉,准备挂断,陈柏突然低哑着声音问她:“你是谁?” 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回答:“我是他女朋友……” 她的话没有说完。 电话被挂断了。 第十三章 陈柏背对着窗在原地站了很久,夜灯将身影拉得瘦长而干瘪。 半天后陈柏自嘲哧了一声,下楼走了不远一段路买了包烟。他没回病房,自顾自去医院天台叼着烟抽起来。 他很久没抽烟了,他抽烟周原是要说的,说他的时候周原眉头一挑,好看的褐色眼瞳里有责备而又关切的光,让陈柏害怕而又窃喜。 陈柏点火的时候下意识地朝后瞧,有点心虚,后来想起这里不是病房。 这里也没有周原。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草,又重重吐出来,一根接一根,喉头和肺部开始热辣起来。 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像钝重的齿轮,等待某一刻的停摆和罢工。 曾经有个人让这种死亡宣告停滞了下来,却又给了他另一种判决,比曾经漫不经心地等死更沉重一些。 但这不能怪他,这是我的事,陈柏想,他蹲在地上,磕了磕烟头上的烟灰。夜晚野猫凄厉而刻薄的叫声持续了很久,他静静听着,也不觉得害怕。 他看着自己的手背,一开始就裸露的伤疤总比愈合后再揭开的伤疤要好。 就是,如果不曾给过他希望就好了。 * 周原拭了拭头发从浴室出来,见蒋念如在他卧室内,有些讶异。 刘海淌下的水将他睡衣领打湿,透出性感的喉结与锁骨,周原不在意地抹了一把:“怎么没有跟爸爸一起回去?那我送你吧。” 他说完伸手捞过椅子上的衬衫往身上套,发现蒋念茹反常地没说话,一瞬不瞬在看他。 周原眨了眨眼,蒋念如突然凑上前伸手勾住了他颈项,将他拉向自己。 周原愣了一下,回拥住她。蒋念如在他怀里撒娇:“难道我就不能不回去?” 周原低下头在她额前吻了吻:“这几天为了爷爷的病也忙了很久不是?该回家好好休息一阵子了,你在我家里怕对你影响不好,你爸回去又该唠叨你了。” 蒋念如没说话,抬头轻轻吻他的喉结,一直到锁骨,将残留的水迹吻干净。周原没再做什么,只是搂着她腰肢的手紧了紧。 最后蒋念如没让他送,只是临出门的时候嘟喃说:“你这么优秀,他有什么好唠叨的。” 周原笑了笑,目送她离开后闭上门,靠在门板上时他眼神有些怔愣。 回神后他上床卷了卷被子,再打开手机发现有陈柏的来电。 两天没有见他了。他有按时吃药吗。他胃寒,有没有偏食吃太多的芦笋。新来的护士没有经验,扎针换药瓶的时候他会习惯吗。 许多担忧与顾虑突然一下冒出头来,周原几乎没有思索地回拨了过去。 陈柏的手机关机了。 * 周原回医院后被告知,陈柏快一整天拒绝输液和吃药了,并且没有按时进餐。 他眉头一下拧起来,有些生气,想立即指责他,又想自己大概是指责不出口的。 但很想立即见到陈柏,这就是了。 他在医院转了好大一圈都没看见陈柏,有些着急,跑去问前台的护士,护士努了努嘴:“喏,这半天总看他往楼道里跑,你在楼梯间和天台找找。” 周原于是在天台上截住了陈柏。 他看见他时,陈柏正整个人躺在地上,身下是两片破纸皮,四周散落了一地的烟头。 周原突然就觉得难受,仿佛陈柏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陈柏不应该是那样,周原也不愿他是那样。 他几乎是立即就把陈柏从地上扯了起来,动作甚至有些粗暴。陈柏被他惊了一下,然后慢慢站直身子整了整衣服。 “你干什么?”陈柏懒洋洋地说,也不正眼看他,“我不过就晒晒太阳,你拉拉扯扯地干嘛?” 周原竟然觉出了一丝惊恐,仿佛他在陈柏身上的努力化成了泡影,这个念头让他愠怒。 他看着陈柏,却又一点火星也不想溅在他身上:“小柏,跟我说,这大半天不肯输液也不肯好好吃饭,跑医院天台来躺着、抽烟,是为什么?是有心事,还是被人欺负了?” 一连串话下来,他温声温语,像哄不听话的小孩吃药那般,这个认知让陈柏更难受了些,他梗着脖子,还是不肯拿正眼看他。 他说:“没什么心事,也没人欺负我,我今天就是不想吃饭,也不想输液,不行吗?” 想了想应该说得更狠厉一点,就推了周原一把:“是不是所有人都要按你说的做啊,你是谁啊,就这么独断?我爱抽烟抽烟,爱上哪儿上哪儿,你没工作吗管那么多?” 担心了他大半天的周原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子,看着他站在原地半天没吭声。 陈柏心里一疼,眼眶突然有些酸,他竭力的不识好歹无理取闹,终于把周原推远了,周原不会再对他好了。 他没有办法抬头看周原,饥寒交迫的人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却害怕自己对火源还有贪念。 两个人站着相对无言,陈柏无声地抽了抽鼻头,等待对方的死刑判决。 片刻后他听见头顶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 陈柏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周原,认真地、小心地,甚至有些惶恐与卑微地。 这样地询问他:“是不是新来的护士不会用针,扎疼你了,你不高兴?” “还是用药的药量不对或者有过敏反应,你心情不好了?” “要么就是你打心底里讨厌医院,不愿待在这儿,也、也不大喜欢我了?” 陈柏猛地抬头,看见周原正小心地打量着他。 像面对一个不安分孩子的无可奈何的妥协,又有一丝像对情人的无条件的宠溺。 陈柏分不清楚,但那一丝眼神光也能将他全部的情绪搅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 他几乎是立即摇头,鼻头抽着抽着,眼睛就跟着红了。 周原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握过他双手呵了呵气:“好了好了,这下不疼了,以后改换我跟你扎针,不委屈了,不闹脾气了,啊?” 陈柏抽回了手,别过头不想看他。 周原懊恼,拿他有些没办法,两只手烦躁地揉着裤袋。 陈柏眼眶里的湿气一点点聚起来,他害怕被看穿,抬手去拭,突然被周原一把掰过肩膀来。 着急的、关切的褐色眼瞳,一下撞进眼里来。 与当初说要拯救自己时的眼神如出一辙,眼睛的主人像做了个很大的决定,对自己说:“如果你不习惯医院的环境,我能不能邀请你住到我家里来?” 周原恳切地看着他,继续说:“我负责你一切衣食住行,带你往返医院,确保你的身体能够承担手术为止。” “如果你有不能说的顾虑与心事,也请到我家安顿好,直到你想对我说了为止。” 陈柏愣愣回看他,悲凉和期待两种情绪突然一同从心脏深处涌了出来,险些令他承受不起。 他回答“好”,他不觉得自己能拒绝得了周原。 有人是火源,就一定有人是飞蛾。他回握了周原的手,两个人靠得很近,他几乎快要撞进他的怀里去。 他突然有了很强的求生的欲望,却又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第十四章 很多个失眠的夜晚让陈柏知道,这座城市中央公园的灯在凌晨五点会被点亮,七点会熄灭,晚六点会再次亮起,零点再次熄灭,周而复始——像这座城市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陈柏坐在副驾上,双手扒着窗朝外看,行人车马川流不息,生活似乎缤纷多彩,又似乎并没什么两样。 他有些晕车,看得久了头脑犯昏,就赶紧坐端正了,扭头看看认真开车的周原,觉得外边的世界应该是黑白的、而周原应该是彩色的。 他的生活因为他而有了不同。 刚输液完回来的陈柏手上还黏着留置针,周原泊好车后下车去超市买菜,喊陈柏在车里等他,陈柏执拗,偏要跟着他。 周原有些无奈,却又管不住自己纵容他:“超市人多拥挤,空气也特别不好,对你呼吸多多少少有些影响,人多的地方还是少去吧。” 陈柏梗着脖子驳他一句:“我是心脏病又不是肺癌,去一趟超市还能死了怎么得?” “行吧,”周原想想,摸了摸他的头,“你跟着我,以后爱去哪儿去哪儿。” 陈柏欣然应之,他觉得这话很中听。一路上他追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超市果然人多且空气混浊,陈柏有些难受,绷着一个表情不说话,怕周原看出端倪来。 周原在蔬果鲜肉区给他挑爱吃的菜,手里满满当当都是崭新的日常用品,半点重的都不给他拿。陈柏觉得受了别人莫大的恩惠,心里怪不好意思的,周原问他爱吃什么,面上哼哼了半天也不讲出来。 “我今晚做水煮牛肉给你吃,补一下蛋白质,牛肉你爱吃吗,想加什么配菜?” 陈柏用鼻音哼了两哼:“都喜欢,都吃,哪个都行,不挑。” “加豆苗和芹菜怎么样?不过有的人不爱吃芹菜。” 陈柏眼神一瞬间有些嫌弃,嘴上却还要说:“都行啊,我不挑,我就不是挑食的人。” 周原笑笑把芹菜放回去了。陈柏两只眼睛滴溜溜到处转,眼神在哪个食物区停留得久些,周原就挑了那一个。 “今晚喝南瓜汤好不好?” “都行都行,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周原把南瓜放回去了,拿了一颗卷心菜。 “番茄炒蛋还是凉瓜炒蛋,对了凉瓜性寒,吃少许大概也没太大关系。” “都说了我不挑嘴,番茄和凉瓜我都爱。” 周原于是都放下了,拿了一盒青椒。 到最后结款,陈柏发现购物车筐里装着的都是自己爱吃的食物,有些讶异,心想周原连口味都跟自己这么相像,他真是好得要死了。 周原一边结账,一边看着他在人群中蹿来蹿去的乌黑的后脑勺,心想这小孩真是可爱死了。 超市人多,陈柏有些呼吸不过来,坐在休息区等他,一旁还坐着一对双胞胎兄弟,弟弟正在向哥哥讨糖吃。 哥哥也宠他,明明两个人一般大,五色斑斓的水果糖,弟弟要哪颗就给哪颗。弟弟缠着他喂,他就一颗颗挑出来喂。 陈柏好奇,多看了两眼。 弟弟有些骄纵,还护食,发觉别人在看他,于是狠狠瞪了陈柏一眼,将哥哥手里的糖巴巴地圈在了自己怀里。 还对着陈柏吼:“看什么看,我有糖吃,你没有!” 陈柏嗤笑一声,又看了他哥两眼:“哟,我好稀罕你的糖哦?” 弟弟见他看自己哥哥,一下便炸了,急忙把手里的糖一扔,张开胳膊慌慌张张圈紧了哥哥。 他抱得死死得:“这个你也不能稀罕,这是我哥哥!我有哥哥,你没有!” 哥哥被他抱着傻呵呵乐。 陈柏眼睛故意瞪得死大,逗他:“我也不稀罕你哥哥,我有男朋友,你有吗?” 弟弟一下愣住了,他幼年的三观受到了冲击,扁着嘴想了半天没想清楚,老委屈了,跑去问妈妈为什么男生也有男朋友。 “那我怎么没有?”争强好胜的小孩跺着脚哇得一下就要哭。 陈柏得意极了,远远看见周原隔着人群向他招手,赶紧站起身颠颠地跑过去,末了还不忘冲弟弟扮了个鬼脸。 弟弟果然赖在地上不肯走了,他哥哥在一旁手足无措抱着他,一边把完好的糖罐子重抱起来,哄他吃糖。 像来时那样,陈柏追着周原的背影走,亦步亦趋得。周原大包小包都不让他拎,一米八几的个儿把他笼罩得刚刚好,不让行人过多碰撞到他。 陈柏想起刚才那一幕,又不免有些难过。 “你的哥哥是真的,可是我的男朋友是假的。” 可假的又怎样呢,人本能地总想离光源更近一点。陈柏追着周原的背影,想。 第十五章 周原的家与他为人一样令人感觉舒服可亲。 陈柏跟在他身后,看他拧开公寓的门把,猛呼吸了一大口气,局促了半天愣是迈不进去。 周原将手里装着日用品的包裹放好,又从鞋柜中抽出一双新的拖鞋,一回头见他还愣愣绞着手指,低笑一下将他牵了进来。 他瞥见陈柏面上的紧张与木讷,索性蹲**将他鞋带解了,替他换了双新鞋。陈柏这才醒悟过来,急急后退了两步。 “我家还是挺干净的,我会定期打扫,没空的时候也会请人上门打扫。”周原站起身,自己换了家用拖鞋,侧头笑说,“这么可怕吗,比医院还可怕?” “不可怕。”陈柏低着头,低着声音,“你家很漂亮。” “那快进来。”周原将新买的日用品拆分整理好,领着陈柏到他卧室去,“这里有两间客房,一直空着,我昨天就整理好了,就是房间不大,希望你住得舒服。” 他像想到了什么:“如果住着感觉太小了,也能换到主卧去的。” 说完他询问地看着陈柏,陈柏急忙摆手。 陈柏依旧低着头:“不了,舒服的。” 周原动了下嘴唇,最后也没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出去了。周原像是习惯了这个动作,而这个动作总会让陈柏心跳漏上一拍。 他走出去了,陈柏这才抬起头四处打量,每看一处都小心翼翼。末了他小心地坐在凳子上,偷偷抹了床沿一把,入手是温柔绵软的触感。 这绵软叫他想翻滚上去,想在枕头上用力呼吸,想感知这个房间的气味,想感知这个房间主人的生活的气味。 入目的每一寸、接触的每一分,都叫他欣喜若狂。 陈柏思绪狂涌,心脏凶猛跃动起来,几欲脱缰,险令他控制不住。他像濒死一般大力呼吸,胸膛剧烈起伏,出了一身虚汗,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瘫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几近虚脱地抬起腿,从背包里摸出药,就着矿泉水瓶喝了。 于是不免又想起了周原,思想已脱了缰,压也压不住。但陈柏想,这病态不能叫周原知道,毕竟起因是那样羞辱且不堪启齿。 他静静站了片刻,下楼去客厅接水喝,一眼便看见周原在厨房中忙碌的模样。 他好久没有这样远远凝视着他了,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起——周原腰上系着条纹围裙,深色的衬衫袖摆挽起了一半,堪堪到手肘,露出一截精韧的胳膊,再往下是平日里稳握着手术刀的纤长的手。 那双手此刻浸在冷水里,沾了阳春水,染了最寻常不过的烟火气。 陈柏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周原看见他,笑了一下,低头将卷心菜的尼龙绳解了,接着择菜。 陈柏挪过去,小心握住他手里的盆子,低声说:“我帮你洗。” “好啊。”周原不在意地让了给他,熟练地起火,入油后将切好的牛肉倒进去,手不够长,招呼陈柏一句,“你将橱柜上的生粉和盐一起拿给我一下,左边黄色的,第二三个。” 陈柏内心还在窃喜,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做着同一件事,正觉出一点岁月静好的意思来,一听这话赶紧伸直了胳膊去够。 拿了调味罐递给他时,周原正往锅里倒水,油一遇水噼啪一声响,闹出了不小动静来。陈柏吓了一跳,手里两瓶罐儿都摔下了地,白的稠的粉末登时撒得四处都是。 陈柏一下急了,赶忙蹲下地去用手拭,怎么都抹不干净,嘴里连连道歉。 周原见状赶紧熄了火,将他扶起来:“没事,你别弄了,用手擦不干净,我拿扫把和抹布来。” 等周原处理完,见陈柏还站在原地,蔫成了霜打了的茄子。 他一紧张就绞手指。 周原忍俊不禁:“你是不是没做过饭?” 陈柏愣在原地,紧张得绷直了嘴角,半天才吭声:“没有,我小时候,都是看亲戚能给碗饭吃就吃,很小进了工厂,工厂有食堂,吃食堂的……” 他深深埋下头:“……对不起。” 周原自然不在意,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头,问他:“那你平常会做些什么吗?” 周原本是问他平日里会给自己做些吃的吗,陈柏却觉出一丝嫌弃和责备的味道来,大为慌张,他猛得抬头,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你家要是电器坏了,我基本都能给你修!灯泡坏了,不管声控不声控的那种,我都能给你重新装上!你家的墙要墙皮脱了,我也能给你重新抹上,保证好看!” 他说完,又慌又怕盯紧了他。周原不知他想法,逗他:“可是我家的电器很好,灯泡也没坏,也没有那么多的墙皮脱下来让你补,这怎么办?” 陈柏一下泄了气,整个人萎靡下来,恹恹得,垂下头自暴自弃否定了一句:“我好像……真的没什么用……” “唔。”周原摸了摸下巴:“那就只好请你……” 陈柏心又猛跳起来,周原推着他肩膀,拉开餐厅凳子,按着他坐了下去。 昏黄的灯火下他弯着双眸,眉目成画:“那就只好请你好好坐在这里,等着吃我做的饭了。” 陈柏呼吸一下窒住,片刻才听见厨房内锅碗瓢盆声音又起。 羞意从耳根,蔓延到整个耳廓,两只耳朵又红又软,人也是。半晌他想起些什么,偷偷溜到厨房。 周原比他高了半个头,他微微曲起手,红着脸在他下巴上抹了一把。 周原还未反应过来。“你这里,沾上了。”陈柏小声说,点了点他下巴,摸完就跑。 他自己都不知道用意何在,周原也未解,但在原地愣了半天,抚着下颚。 那里还留着他手指上丁点的微凉的触感。 第十六章 饭桌上气氛如常,陈柏又羞又怕,端着碗匆匆扒饭,周原同他再说些什么,也恍然听不清楚,含糊答应着。 嘴上说不出来,只是含着筷头想:“周原在想什么,周原会怎么看我,周原做的菜真好吃。” 直到周原起身收拾碗筷,才猛站起来,咬着唇说想帮忙。 他又绞着手指了。 周原不解他在慌张什么,摇摇头:“碗我来洗,去洗漱吧,早点休息。” 陈柏扒了扒头发,把他手里的抹布拿过来:“我会洗碗,我保证洗干净了,不打破了。” 周原还想说,陈柏闷头哼哧哼哧就擦拭起桌面来,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总得让我帮帮忙,干些什么吧。” 周原愣了一下,答应了,去给他整理新的睡衣,临走时开口说:“你在我家,无需客气,也无需有压力。” “我希望不只是你的主刀医师,”他语气又一顿,“我希望也能成为你心事的倾听者。” 陈柏闷头没说话。 他端着碗洗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又犯下错。待他收拾好,周原已洗漱好在书房坐着了。 陈柏还在想厨房那件事,他的手指抚过周原的下巴,触摸到成年男子下颚上淡淡的青茬,他有些羞赧地拭掉了上面沾着的东西,并小声地告诉他沾上了。 好像一个小妻子,对正忙碌的丈夫做习以为常的小事,带一点娇俏,带一点撒娇,慵懒而体贴,平淡而缱绻。 陈柏想着,脸又红了,手指绞个不停。 他蹑手蹑脚地寻到书房门,贴着墙角,偷偷看周原的样子。 周原头发没吹干,肩上还散着擦拭头发的巾布,他烟灰的睡衣肩头处晕出一块水渍来。睡衣纽扣解开了两颗,领口敞着,露出一小片光裸的肌肤,泛着湿气和光泽。 陈柏从未见过周原架眼镜的样子,他低着眼,金框眼镜下双睫又密又长——陈柏想起他抬头凝视自己时,那双眼是褐色的、幽深的、专注而禁欲的。 陈柏灯下看美人,心跳如鼓,越看便越痴。直到周原抬头对上他的眼时,才惊觉过来。 这下又红着脸绞着指头,一声不吭了。 周原笑了下,对他解释:“电脑论坛上有一些医师会对疑难疾病发表理论和看法,我偶尔看一下。” 周原起身:“忘了你已经忙完了,谢谢你了,我去给你冲杯牛奶。” 陈柏摇头,示意不需要。 “要的。”周原在他的饮食监督这点上一直很坚持,“对了,客厅里有电视,卧室也有电脑,来书房看书也可以,不过得早点睡。” 周原一步步走过来,他越靠近,陈柏不知怎的,两只耳朵红得,要蒸出热气来了。 于是他又摇头。 周原有些苦恼,双手抱臂端着下巴想想:“那我去你床上给你念故事听吧。” 这下再怎么喜欢他,也不干了,陈柏红着耳朵抬头喊:“谁要听你念故事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呢,你才三岁小孩子呢!” 说完趿着拖鞋“叭叭”就跑开了,满脑子浑是他那句“去你床上”。周原在他身后哈哈笑起来,听入他耳朵里,低沉而又撩人。 最后周原还是给他端了牛奶,看着他喝下去,他一喝完就蜷进被子里不搭理人,周原只好给他关上卧室灯,轻轻道了句晚安。 陈柏哪里睡得着呀,脑子里浑是胡七八糟的念头,脑子里浑是周原。 辗转了半宿,陈柏在床上滚来滚去,做了个自以为大胆的念头,他把头深深埋在枕头上、被褥里,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气。 布料的清香和阳光酿过后干燥而温暖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陈柏贪心搂紧了。 仿佛这样就离他更近了一点。 第十七章 被锁了 第十八章 隔着单薄一道门,门内门外两个人,心事各异、五味杂陈。 陈柏原以为自己会牵扯出万般思绪来,一夜难眠,但也许是因为药效,也许是脑中太多情绪混杂,他很快在柔软的织物上瞌睡过去。 他睡得不太安稳,在被褥下反复挣动,但又像不愿意醒来,始终不能惊起睁开眼。梦里梦外,皆是消极又避世。 周原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他倾身静静聆听屋内的动静,床脚反复磨蹭的咯吱声,令他窥探到陈柏内心的焦灼与不稳定。 周原没有选择打扰,至少今晚,陈柏心脏上没有大碍。 而有大碍的人,是他。彻夜不能成眠的人,是他。 周原听着屋内的动静,确定陈柏已经入眠,他回到书房,开了一夜的灯。 他坐在灯下,膝头上摊着一本一字都未看得进去的书,头深深垂着,眉头深深皱着。 他在灯下回想陈年旧事,越想越觉得不堪,过去与现实一并串联,逼迫他直视自己的内心。 周原垂下头,痛苦地用手掌捂住了脸,唇间溢出的沉重的呼吸,令镜片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气。 真正肮脏龌龊的,本就另有旁人。 他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 * * 阳光下朝气蓬勃的少年,双手掌球后仰跳投的动作自成一道风景。一声哨响后,少年攥着干燥的巾帕一边擦拭头发,一边接过阴影处的学长递来的汽水。 胜利与碳酸饮料令人雀跃和膨胀,他张着汗湿的胳膊环住了学长的肩,学长低眉垂目,笑盈盈接受了他的拥抱。 少年看着眼前身长玉立、温文儒雅的前辈,突然感觉周身邋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向远处跑去,并回身招了招手,相邀晚上聚餐。 学长半边身子仍隐在阴影中,含笑答应了,少年跑远了,他的手中仍握着少年饮剩一半的汽水。 学长收了笑,慢慢退回阴影中,越退越远,直到耳边喧嚣散去,四下无人。 他停在角落里,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鬼使神差将少年饮剩的汽水递到唇边,仰头小心翼翼啜了一口,片刻后又觉得仍不够。 他攥紧了汽水瓶,那里仍留有汽水和少年香甜的气味,眼神越发暗沉下去。 他伸出舌尖,紧张而又色气地,轻轻舔舐了一下瓶口,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让他结束掉这个动作与满脑子龌龊念头的,是楼道对面女孩子的轻笑。 学长身体微微一颤,汽水瓶在瞬间被碾扁了,他面无表情地仰头,对上站在二楼上方的女孩的视线。 女孩回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学长转身就走,双手成拳,微不可察地发抖。 他原以为不会再有后续了,但这个角落里的事,在往后十年间也没得善终。 周原和蒋念茹很快又见面了。 蒋念茹眯着眼睛笑:“我从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释怀,现在我终于知道我告白失败的原因了。” 周原坐在她对面,抬起眼看她。 他眼神里流露的情绪绝不是好的,蒋念茹心里难受,却仍开门见山:“叔叔阿姨知道这回事吗,周爷爷呢?” 嫌恶终于毫无隐藏地呈现在了周原眼睛里,他沉下脸,问这个从小一块陪伴长大的女孩子:“你是在要挟我吗?” 蒋念茹哧了一声,片刻苦笑:“你眼里的我就这样不堪吗?” 周原收敛了锋芒,错不及蒋念茹,有私心的人是他自己。 他低下声音:“念茹……”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蒋念茹很快打断他,她突然一把握住了周原搁在桌上的手,“我不相信,你会是那种肮脏恶心的同性恋。” 蒋念茹:“从小到大,我关注你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你所有的细枝末节我都收入眼底——我的眼里都是你。” 周原手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闻言有些茫然,许久没有动。 蒋念茹见状紧紧将他攥在手掌中,像溺水的人抱紧了浮木,语气里透着恳切与哀求。 “我不信你是那种人,不管你是阴差阳错也好、鬼迷心窍也好,始终还是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不是吗?” 周原微微张开唇,看着她的眼睛里弥漫着散不开的雾气。 “你就是一时想歪了,没关系,会改过来的。”蒋念茹一边劝慰一边诱导,心里又觉得万分艰涩。 她苦楚地哽咽:“你的家人呢,梦呢,在医学上做出突破的理想呢,为了一个长歪了的念头,全都不要了吗。” 周原像是突然醒了过来,慢慢垂下眼睑,他沉默地把手抽开。 蒋念茹终于哭了出来,她抱紧周原的胳膊,死也不肯放:“你怎么知道他也喜欢你呢,如果他知道了你这些龌龊的念头,他该有多恶心、多厌恶你啊!” “你在他面前营造的关怀备至的前辈形象,都是假的,你想对他做一些肮脏的事情,甚至想跟他发生关系,你多虚伪啊,他看见你会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周原几乎是触电般推开了她。他愣愣地回视蒋念茹,蒋念茹如愿地在他眼里看见了恐惧。 “我爱你,周原。与我试一试,好不好。” “我能带你回到正常的轨道上,让我们一起,摆脱那些肮脏恶心的事,好不好。” * * * 周原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如当日一样,脱力般摊在了椅子上,他伸出手掌覆住了眼睛,令炫目的光线没法照入眼里来。 他将龌龊的心思妥善安置在黑暗里,不让它暴露在人前,哪怕身在光明,也无法心向光明。 他想起多年前阳光下的少年,又想起陈柏——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令他的**封存,一个又令他长久封存的**有了裂痕。 他在陈柏跟前塑造了一个儒雅的、善良的、光明的形象,他给他帮助、对他好、好到过分,好到超出了一个施予者的身份却又不令旁观者觉得违和。 但他怎么会是个单纯的好人呢。 从一开始,接近他、帮助他,再到后来救治他、改变他,心底那股邪佞的欲望明明昭然若揭。 今晚所有虚妄的借口,伪装的体恤,不过是他下意识渴盼亲近他,与他接吻。 他只是顺应了内心,让一切发生的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有那么一个瞬间,周原几乎想要放任那些龌龊的念头,让它吞没掉陈柏。 这些念头将近不可遏制了。 天将明时,周原起身去了浴室,沐浴喷头下冰冷的液体浇了他头满头满脸。 他想着陈柏,想着一些肮脏至极的事情。 水珠沿着他的胸腹暧昧地下滑,隐藏在不可描述之处,周原急促地抚着,喉间压着沙哑的低吼声,许久后额头无力磕在朦胧的玻璃壁上。 他自嘲地看着镜子里赤身裸体的自己。他怎么会是个好人呢,他明明是个不轨的阴谋家,居心叵测、其罪可诛。 第十九章 陈柏是嗅着一阵清甜的粥香醒来的。 他张眼坐起身,有些懵懂地扒了扒头发,后知后觉地察觉周原起得比他早许多,于是一骨碌爬下了床。 踱到门边时又想起些什么,转身迅速把床单被单拆了裹成一团,他低着下巴看着怀中鼓鼓囊囊的一团织物,脸上一羞。 陈柏偷瞄了一眼在厨房正熬着粥的周原,做贼心虚一般,飞快跑进洗浴间将怀中物手洗干净了,仔细晾好。 出来时他甩着一双湿漉漉的手,见周原还在厨房立着,仿佛没听见他的动静。 陈柏喉结上下咽动了一下,蹑手蹑脚跟上去,偷眼觑见周原颔首低眉,手中搅动汤勺的动作缓慢而专注,眼中好似只见得跟前一盅粥似的。 他离得太近,周原这才偏头打了个招呼,温声问说道:“你起了,饿了吗?” 也许是逆着晨曦的光的他太好看,也许是灶上咕嘟冒着热气的粥太香甜,陈柏胸口涌过一阵酸甜的悸动,半晌没说出来话。 周原笑笑:“去坐着吧,一会儿就能吃了。” 陈柏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凑上去,周原与他并肩,睫毛温温软软蜷着,挠着他心尖。 周原:“怎么了?” 陈柏:“没,我就看看。” 周原顿了一下:“你饿了。厨房有些热,我煮快一些。” “啊,真不是饿。”陈柏挠了挠头,“这是什么粥啊,让你起那么早就开始煮,不过,好香。” “明虾干贝粥。”周原明媚笑了一下,“除了虾仁蟹棒和鱿鱼丝,我还加了些梅菜和玉米粒,煮久了才入味。” 陈柏被晃得整个人间都恍惚了,吞吞吐吐说:“我就站着看看……我,我也想学。” 周原侧过脸看他,陈柏踌躇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想以后,也能像你这样做给我媳妇吃。” 他说罢便心跳如鼓,周原移开了眼神,面色如常:“那是好事啊,我教你。” 陈柏点头,一边听他讲做粥的工序,一边看他。 一顿早饭吃得有声有色、心满意足。 陈柏暗地里打了个饱嗝,有些满足慵懒的意思,周原将他带回医院仔细检查后输液,尖锐的针头扎进血管中也不太觉得痛。 周原好像有些忙。自同居之后,周原并不愿意他长时间待在医院里,今日份的检查完毕后,取了钥匙给他,嘱咐他自己回家休息。 陈柏捏着一小串钥匙,掌心里的汗都浸入了金属中去,有种温良奇妙的触感,一路上雀跃得将所有烦心的事情逐一抛掉了。 高兴得忘乎所以。 他回到周原的房子,换了鞋后猛扑上了布艺沙发,在柔软的坐垫上搂着背枕肆无忌惮地打滚。 滚了老半天,手背上黏着的留置针隐隐痛起来,陈柏低下头,突然听见门外门铃大响。 他飞快起身去拧开门把,全然没有周原并不应该回来地这样快的想法。 门外是个眉黛青颦明眸善睐的女孩子,明艳但不失沉静、温雅又不少灵动。她便是一声不响静静伫在那儿,也是珠玉在侧,叫人挪不开眼。 陈柏见识得人不多,秀丽的女子更少,这样貌美的,她是独一个。 两人对视了片刻,女孩子抿着嘴唇,看上去像在微笑:“不让我进去吗?” 陈柏几乎立刻察觉到对方的身份,并不因为他有多会识人,而是对方眼里的尖锐与质疑一分都没作隐藏。 又或许是他做贼心虚。 陈柏很快让了让身,甚至没有开口招呼的勇气,但对方似乎非常有阐明立场的必要。 她打了个招呼,声线不急不缓,却并没那样善意:“你好,我是周原的女朋友,蒋念如。” 她跨进门去,熟练地从鞋柜中抽出一双女式拖鞋,侧头微笑问陈柏:“那你呢,你是谁?” 第二十章 她眼神中的估量——不是打量,而像是一场博弈中为摸清对方底细的估量,惊得陈柏捏着门把发出“咯噔”一声闷响。 蒋念如似乎不以为意,她收回目光,转身往主卧走去。陈柏平静了片刻,跟在她身后说:“我叫陈柏,是周医生的病人,现在借住在这里。你好。” 蒋念如将周原床上铺好的被褥散开,拍了拍又叠了一次,伸手拂了拂床柜上的灰。陈柏在她身后看着。 对于陈柏的回答蒋念如不置可否,她拉开卧室阳台的门,将晾干的衣服一一收好,然后抱着周原的一叠衣服,转过身对陈柏笑笑:“周原平日里忙,我过来搞搞卫生,他工作压力大,即使为人再细心,难免也有疏漏的。” 陈柏视线落在她手上,点点头。 “去客厅坐吧,我也没什么事,今日刚好得闲,过来清理一下家里的卫生。”蒋念如偏过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俨然是以女主人的姿势,“老让客人站着不好,况且你还是位病人,周原也允许你暂住在这里。怠慢了你,不好。” 她最后一句话,停顿了片刻,咬得字正腔圆。陈柏听着左右不自在,又不愿意往坏处想,有些无措地向前踱了一步:“我也不好老在客厅里坐着,我来帮你忙,好吗?” “不必,”蒋念如很干脆地打断了他,“快中午了,你可以出去吃个饭,不用待在这里。” 陈柏大早上实实在在喝了三大碗粥,正有些腹胀,忙说:“我不饿,周原早上煮了粥,喝得太饱了些。” 蒋念如听罢抬眼定定看着他,半晌没说话,陈柏被她看得发毛,退了几步,背脊触在落地灯上,瘦长的灯杆微微晃了两晃。 “我还是出去吧,你忙。”他慌里慌张地转身想跑。蒋念如在他背后叫住他:“不用了,留下来吃中饭吧,我给你下碗面。” 陈柏为难了一下,决定还是顺着这个女孩的意思。 蒋念如在厨房里忙了小半会儿,陈柏在客厅坐卧不安。但蒋念如没耽搁多久,温了半盅剩下的粥,给陈柏盛了一碗素面。 陈柏端着碗,拌着酱料静静吃了片刻,面没糊、加了些葱花佐料,味道也没差到哪儿去,他偏偏食不知味。 蒋念如也安静舀着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 陈柏在座位上度日如年,突然便听见蒋念如问:“你不会做饭,是吗。” 陈柏有些莫名她如何知道,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放下碗说:“是,所以刚才没去厨房帮你忙,真是不好意思。” 他看见蒋念如一双薄唇挑了挑,盯着他的眼睛里似有讥诮。 她问:“好喝吗,周原做的粥。” 陈柏身后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仿佛他那点丑恶的心思被人当着面挑明了出来。他抿紧了唇,一时又猜不出蒋念如的意思。 “周原自小就随着奶奶学做菜,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好,做菜煮粥的手艺自然也好。”蒋念如并不在意他回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我并没有刻意夸耀他什么,但他的确是个好人,还容易心软,什么人都帮,什么阿猫阿狗都捡。” “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她低头又舀了一勺粥,不再去看陈柏。 她话说到这儿,陈柏并不是个傻子,哪怕他那点心思没有被枭首示众,也觉出眼前这人不会欢迎他。 他背脊僵直,下意识摆出了幼时受欺负后防御的姿态来,心里虚得发慌,语气里偏偏要捎上几分冷硬:“我不会留很久,你不必赶我。周原是个好人,的确。” 他下意识防御,听者却要将这定义为进攻。 蒋念如上挑的嘴唇微微抽了一下,妆容精致的面孔上的肌肉也在抽。 她说:“你误会了,我赶你做什么呢,你是客人,周原允许留下的,我尊重我男朋友的决定,我从不左右他的意向。” “毕竟爱是互相敬重,不是吗。”蒋念如重复了一个词,又说,“既然是客人,就不要那么拘束了,待客不周,周原暗地里是要怪我的。” “希望你不要误会,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还请你见谅。”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笑吟吟给陈柏盛了一碗面。 陈柏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洞悉了对方的厌恶,却要被迫圆完这些做作的场面话,太倒胃口,心里又隐隐泛酸。 蒋念如没再刁难他,有一搭没一塔提起些社会琐事,陈柏扒着碗有一搭没一塔应着,僵直着背脊吃碗了一场中饭。 临走时蒋念如将拖鞋放回原处,又将尖细的高跟鞋换上,她回头问陈柏,像在闲侃:“你知道社会上有些女孩子吗,整日里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却缠着已婚的或者未婚有女朋友的对象不放,要么求财、要么求人,最后被扒得体无完肤,当街被打得头破血流。” “他们有的藏得好,有的没藏好,但结局必定是一致的。”她撩了撩肩上散落的头发,笑了笑,明艳一如两个小时前门前珠玉般的女子。 “这种现象让我觉得大快人心,又觉得心寒。” “这种人,”最后闭上门前,她盯紧陈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完,“是妓子,是贱。” 第二十一章 从天光乍破到日头西沉,周原一夜未眠,晌午也不得歇息,有些疲惫得松了松领结,拉开了车座驾的把手。 一只柔软的女性的手突然自身后覆住了他的。 周原转过身,蒋念如一双手已经揽上了他颈项,绵软的身躯覆上去,与他叠在一块儿。 周原的背脊被迫压在车身上,有些不自在地轻微别过了头。 蒋念如额头贴在他胸口:“我不来找你,你也不知道就我?” 周原抿了抿唇,抬手抚了下她发顶,二人的间距隔开一些:“你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蒋念如退了半步:“你讨厌了,是吗?” 周原见她面色不虞,有些费解,但还是半拥着她给她拉开了副驾的门。 他笑说:“你总是浮想联翩,这么多年你一直这么精灵古怪,你见我说过讨厌么。坐,我送你回家。” 蒋念如反常地低着头,并没有如往常般嬉笑着打趣他:“我回家之后呢,你要去做什么?” 周原惯性地打着方向盘,驶离他的工作地:“我也回家休息。” 蒋念如沉默了片刻,突然伸手恶狠狠揪着周原的衬衫领口,迫使他看向自己。车驶在小道一个急弯上,周原措手不及,凭本能猛向右打了两圈方向盘,一个急刹,车头触在花圃边上,堪堪停下。 他一把拉上手刹,震惊地看向蒋念如。 蒋念如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眶盈满了泪,此刻一滴滴落下来。 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周原蹙着眉,片刻后一点点松开,没有责问她什么,只说:“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 蒋念如抬着一双泪眼,抽噎着问他:“你是不是只会送我回家、只会问我压力大不大,不会问候我、不会亲吻我,连骂我都不会了?” 她娇小的一张面孔上挂着点点泪滴,张着一双泪盈盈的秋瞳,像晨露中的蓓蕾、又像暴雨中的梨花,连责怨示弱都似娇嗔,叫旁观者如何能不动容。 周原也许是位格外冷静的观众,他从一侧的抽纸处捻出一张给她擦泪,语气中带了几分歉意:“是不是我最近太忙,忽略你了,惹得你不高兴?” 蒋念如知道他的套路,不久便要在他温声软语中缴械投降,然后不了了之。 但这次她不愿意就范,她不想罢休:“这几年来你主动问过我一次没有,你问过我接下来想吃什么、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吗?!我要的不是一句你送我回家,不是每次我都心甘情愿眼巴巴地送上来然后让你打发我走掉!” 她想起从前,越觉得自己委屈,眼泪就接连落下来:“你懂不懂啊……” 她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周原内心亦觉得苦涩,他数次想要摆脱掉这种处境,何必害人害己。 他开口:“念如……” “你别说。”蒋念如脸埋在他怀里,泪泅在他胸口心脏的位置,“我求你,别说。” “哪怕你是个再糟糕的男朋友,我死心塌地、我心甘情愿,你便当是我自作自受罢。” 周原垂下头,有种深重的无力感。 良久他抚了抚她的鬓发:“你不该跟我趟这淌浑水,我本来就是泥沼里人,而你不该是。” 蒋念如狠狠扬起下颚,一双眼瞳被逼得赤红:“以前就说好的,你不能反悔,我也不准你反悔。这淌浑水里是酸是苦,我自己受着,你也别想抽身!” 周原默然,二人对视了片刻,他撇过头拉下了手刹:“我送你回家,你冷静一下。” “我不准、我不准,”蒋念如突然蛮横起来,她掐住周原的胳膊,十指深深陷入他衣料中去,“你回家做什么,要去投喂、圈养什么人吗,我不准!” 周原猛停下来,侧头看她的眼神有些肃然:“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人,你见过他?” 蒋念如微愣了一下,她无法接受周原这样质疑、强势的眼神。 并且这种质疑与强势建立在另一个男人的基础上。 她有如临大敌之感。她慢慢坐回去,端正了身子。 周原的注视和沉默告诉她这件事并不能罢休。 蒋念如破渧为笑,理了理鬓发,调整妆容。 她说:“我只是今日去你家中清理卫生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少年。” 周原仍盯着她,良久才收回目光。 他转头稳稳握紧了方向盘,天幕已沉下来,他伸手将车灯亮起。 “他是个病人,并且是我负责的病人,暂住在我家里,在手术前我会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渐次亮起的路灯,“他心脏不好,不要说任何刺激他的话。” 蒋念如也端视着前方,笑了一声:“只是病人?” 周原少见得有些烦躁:“就算是恋人,也请给彼此一些空间。我说是病人,就只是病人。” 蒋念如听出他声线中的喑哑,她在车上补完了妆,此刻优雅地迈下车去。 她斯斯文文地向前迈了几步,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周原。 “恋人?希望你真的懂这个词。” “既然你是泥沼里的人,就不要招惹和拖累另一个了,你不觉得罪恶吗?”她说。 她翩跹走了。周原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万家灯火齐上。 他深深埋下头,前方明明是万丈霞光,却叫他遮遮掩掩抱头鼠窜。 有些人天生就、活该就待在黑暗里。 第二十二章 (有点虐) 周原路上耽搁了,回来得晚了些,推门进去的时候手上拎着一把新鲜的芦笋,芦笋尖尖上还藏着水珠和屋外圆月的清辉。 他将菜搁在地上,客厅沙发上坐着陈柏,他背对着他。周原绕过去,端详陈柏的侧脸,未觉出有什么不健康的朕兆。 他轻呼了一口气,打量着他的神色:“小柏,我回来了,今天有些忙。你等等,我去做饭。” 陈柏沉沉低着头,有些深的刘海掩去了他眉目的阴翳,身侧散着一本书,书页上有零乱的褶痕。 周原偏头想看清灯下的他的眼睛:“你……” “周医生,这段时间叨扰了。”陈柏也没动,随意将腿盘在了沙发上,“不好意思,我会学着去做些菜做些家务,尽可能在你忙完工作之后少点麻烦你。” 周原皱了皱眉,想起些什么,没有说话。 陈柏抬头笑了一下:“怎么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周原顿了一下,手指温和地掠过他的额头,温声道:“想说你头发有些长了,改天带你去理一理。” 陈柏躲了过去,漫不经心“唔”了一声。 周原转过身,几乎有些落荒而逃。他肯定蒋念如一定在陈柏跟前说过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陈柏在平静地对他扯出笑脸,甚至有了狠狠撕裂掉它的欲望。 然后陈柏身上所受的全部凌辱和伤口,都由他一人舔舐,让它们痊愈。 但他不能。他用力搓洗手中鲜血淋淋的块状的牛肉,搓了半天,手掌上的血仍不能洗净。 脏透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着晚饭,周原聊起一些医院上的事,陈柏静静听着,偶尔接两句。 他饰演一个称职、体贴与温柔的医生,他配合他演了一个波澜不惊无事发生的听众。 气氛和煦,顺理成章。 周原突然觉得有些累,他结束掉了话题,很快吃完起身,末了陈柏去收拾碗筷。 周原无心再去客套地感谢他的帮忙。 他站在阳台上,心烦气躁地看着高楼之下人间的夜景。他想抽烟、或者喝酒,这时又想起了陈柏。 他焦虑地扯了扯领带,手肘撑在栏杆上,转身无力倚在了上边。 抬眼时看见了陈柏,他愣愣站在他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周原喉结上下咽动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陈柏看着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有些木讷。 许久后还是陈柏先挪开的眼。 “周医生,”他低声说,“我看完了你希望我看的那本童话书。” 周原的思绪被扯回来,后知后觉“啊”了一声。 陈柏眉目低敛:“我在想,如果当初小王子没有离开玫瑰花所在的那个星球,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情节,小王子与他的玫瑰,是不是就会是个一心一意、善始善终的故事。” “如果能成熟一点、坚定一点,是不是就不会以悲剧结尾。” 周原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甚至不觉得陈柏话里有什么深意,或者是大有深意,而他没有悟出来。 他站在成年人的角度上,给这个故事盖了一个残酷的章。 他用他以为的温柔的方式去安慰:“我并不认为这是个悲剧,小王子遇见过、流浪过,最后回到了他该回到的地方,这种离开的方式不一定是死亡,而很可能是超脱。” “人间留不住他,他也不属于人间。”他一笑,“就算他最后停留在了玫瑰花的星球上,也会有另外的情节推动他去结束,童话之所以为童话,不仅因为它美好,还虚幻。” 他说完,便看见陈柏身子突然矮了下去。他心里一慌,忙上前去扶住他的双肩。 陈柏头无力地垂着,虚虚地抵在他胸口上,声音软得像水,又哑得像一柄锈透了的剑。 他靠了半会儿,自行离开了,肩膀仍怂着,低着声说:“周医生,借我根烟吧。” 周原当然驳回了。 陈柏歪了歪头:“那酒呢,大人不是最喜欢喝那玩意儿么,能醉人、能一梦不醒。” “我不可能允许你喝酒。”周原眉头紧蹙,想去握他手心:“你心里……在烦恼些什么……” 陈柏头低低垂着,软软哼了一声,像是全身气力都被抽干净了。 他轻轻拂开了他:“你说你,这不也让那也不让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坏呀,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他哼笑了一声,那声叹像个穷途末路的濒死之人。 陈柏不敢叫他看见自己被泪意逼得通红的眼睛,而周原甚至没有与他对视的勇气。 陈柏自顾自滑落在地上,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周原眼见他整个人是绵软的,无力、又脆弱,像个汲取温度渴望依赖的讨食的雀。 而他是那个蠢蠢欲动的捕猎人。 周原没法在原地待下去了,他从未见过他这样,那种想拥他入怀,将全部思想掏心掏肺挖出来坦诚给对方的欲望,几欲脱缰。 但陈柏与他不同,他是干净的。 “既然你是泥沼里的人,就不要招惹和拖累另一个了,你不觉得罪恶吗?” 蒋念如了解他,她甚至精准拿捏到了他软肋,一语中的。 周原拍了拍陈柏的肩,瘫坐在地上的人没有回应。 周原:“你早一点休息,我出去一会儿。另外,还是不准抽烟喝酒……” 陈柏一动没动。周原背对着他夺门而出。 他口中义正言辞地要求着他的病人,而自己只身躲进了酒吧里,在一片纸醉金迷五光十色之地,手中酒一杯接一杯,扬颈一干而尽。 好像所谓成熟的大人格外有特权。 他喝得连酒吧都打烊了,醉得不成样子,最后捏着手中的罐子,衣裳不整瘫在台阶上,不肯起来。 这时还有什么风度啊。温文儒雅、君子端方的周医生,哪还要什么风度啊。 路过的一对情侣深夜走过这条街巷,嫌恶地掩了掩鼻子,又偷觑了一眼。 女孩子说:“哇,现在的流浪汉,喝酒起来不要命了,整个角落都是这个味儿……但好像长得还、还很帅啊……” 男方拉着她匆匆走开:“快走快走,流浪汉当然不要命了,都是些社会底层无家可归的人,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还要命干嘛……” 周原虚张着眼睛目送他们离开,将空了的酒罐捏在手上滚着玩儿,酒精让他有些昏聩和幼稚。 唯一一点清醒的情绪是自嘲。他的确是个社会最底层的流浪人,身体和心离得那样远,那样身不由己、心无定所。 第二十三章 鱼缸里灰蒙蒙的天让陈柏想起了早些年时那些个无家可归的清晨。 他撒了些鱼饵,青花大缸里的游鱼蜂拥而至,幽绿的浮藻搅着鲜红的鱼尾,搅碎了头顶一片天穹,今日的清晨生动起来。 陈柏手指在水面上点了一下,托了托背上的双肩包,贪看了两眼。 他像鱼一样留恋饵食,但左思右想,还是想保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背包里只比来的时候多装了一本童话书,他蹲在地上想了一宿,还是焉巴巴地决定走是要走的,留个信吧。 于是陈柏拿着初中后就没动过的笔,歪歪扭扭写了一宿,一宿写了一行字。 “周医生,谢谢你的照顾,我是没什么药救的了,你好好的。” 他确实咬笔想了一整晚,写了撕、撕了写,污染过的白纸都塞进了包里准备打包扔掉。憋出这么句话,自个儿也觉得太生**,但一想他刚认识周原时也就是这样子,算了,挺好。 清晨天气凉,陈柏抽了抽鼻子,关上阳台门把钥匙放茶几上了,压着那张纸。刚准备走,客厅的门自己先开了。 陈柏下意识一个哆嗦,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周原昨夜没回,为什么这时回了? 两个叠着的身影“碰”一声撞了进来,陈柏嘴角一僵,就见一个人驮着周原急哄哄地冲着他来了。 男人嘴里嚷嚷说:“这傻缺的卧室在哪里?” 陈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周原,忙上前将他背着的人扶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架起了往卧室带。 他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和药水味,周原整个人皱巴巴得,全身的重量倚在他身上,头快埋进胸口里去了,甚至没有稍微抬眼看他一下。 他沉沉得,纹丝不动,无声无息,像是快死了。 这个认知让陈柏心里“咯噔”一下,急得把他整个人都抢过来抱在怀里往床上带,心急火燎地想看清他的人,看个究竟。 进门的男人被他粗暴的动作惊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周原已在床上躺平了,鞋袜也褪了下来,那男孩正忧心忡忡地探着他的鼻息。 唐兴文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一个两个的,都什么毛病?” 男孩这时偏过头看他,眼神一分询问、九分凶煞,长得是个奶猫样子,目中的凶光却看得叫人心惊。 唐兴文并不怕,但也不想与孩子纠缠,他摊了摊手认怂:“周原这个人本来就有胃病,昨晚喝酒喝成了急性胃炎,好样的,一个医生被人大半夜急救来医院吊水,吊完一瓶还凌晨三点打电话喊我非让带他出院回家,不肯带还耍赖撒泼,什么德性!” 他打开随身的医疗箱,箱子刚从办公室里带出来不久:“别探了,没死,还剩口气呢。神经病啊,犯了病不在医院待着非赶我过来做家庭医生,架子真大,我明早还上早班呢。” 陈柏抿着嘴。唐兴文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握着床柜上目测足有四五斤重的石雕,蠢蠢欲动的架势,顿时心下惊悸,多看了他两眼。 他从箱里拿出药水和器械,正式向陈柏打了个招呼:“我叫唐兴文,是周原的同事,周原急性胃炎的药水是我配的,我现在要给他打一支针。” 陈柏点点头:“你好,我叫陈柏。” 他这时乖顺地让了开来,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一点不打扰。 卧室里非常静,静得只剩下唐兴文撕开棉签袋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一段配药注射的时间真是太漫长了。 他给周原打完了针,留下了一塑料袋的药包,并嘱咐陈柏每次的用药和用量,还有休养中的一些注意事项,陈柏捏着药包认认真真地记着。 快出门时陈柏向他道谢:“很感谢你,唐医生。” 他向他鞠了个躬。 唐兴文终于忍不住问:“你和周原,到底什么关系啊?” 陈柏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他的病人。” 送走唐兴文后陈柏将自己的双肩包甩开踢在了一边,回头隔着门框看过去,周原仍沉沉地在床上躺着。 陈柏想,不走了,他的玫瑰花睡着了,明天还在等他灌溉醒来,现在,他要为他去找一个屏风了。 作者有话说: “我要的屏风呢?” “我正要去找屏风,是您和我说话的呀!” 她又故意咳嗽,存心让他内疚不安。 (摘自《小王子》) 第二十四章 周原嗅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醒来,翻身便要下床,腹部的疼痛令他动作滞了一拍,他用力按了按腹部,赤着脚就下床循着气味去了。 刚起身头脑有些昏沉,视线一上一下地晃,看见陈柏掂着长勺远远向他跑过来,脖上还系着他平日里戴的天蓝条纹的围裙,“嘭”一下就撞进了他怀里来。 周原心都软成一滩水了,却见陈柏仰着脑袋揪着他衬衫领口,手中掂着个勺,脸上凶巴巴得。 陈柏今日底气格外足,板着个脸拖着周原就往卧室带:“谁教你一起床就光着脚到处跑的,寒从足上起不知道?你刚生病需要静养不知道?你这个没常识的病人!” 反差有点大,周原有点懵,后知后觉“啊”了一声,呆萌了片刻由着他揪着按回了床上。 周原像没醒过来,坐在床上歪着脑袋眨巴了两下眼睛,一双禁欲深沉的褐色眼瞳这时雾蒙蒙地看着他,陈柏脸一下又不争气地红了。 “你……”陈柏还来不及生气,声音不自觉就低下去了几分,“你这么能耐,昨晚不准我喝酒自儿个跑出去喝,喝了还要把自己喝进医院,喝进医院了还要麻烦别人带回来,带回来了不好好休息还要光着脚到处跑。” 说着说着,越想越气,底气就又回来了,理直气壮地拔高了声线:“你自己说,你蠢不蠢,幼不幼稚,值不值得同情啊!” 说完觉得讲得太过了,忙偷偷看他脸色,见他面色无虞,犹贼心不死地补了一句:“你知、知错了没?” 周原坐在床上呆呆看了他半会儿,与平日里独当一面的周医生判若两人,陈柏被他软软的视线越看越窘,绞着手指自己先别过了头。 然后突然就被周原握着手,拉近到跟前来了。 周原手心有些凉,他拽着他手腕,仰着面孔看他,有一点可怜、又有一点委屈巴巴地样子,看起来很好欺负。 他一连声说:“我超笨,我超幼稚,我不值得同情,我错啦。” 陈柏被他噎得没声了,哪儿还想得起去计较发生过什么,手腕被他握在掌心里都舍不得挣开。 周原抿着嘴唇打量着他的神色,试探性地摇了摇他的手:“啊?” 陈柏觉得自己得找回点立场来,强装镇定地费劲地板了板脸:“啊,啊什么啊,早知道今早这个样子,昨晚干、干什么去了?” 周原一下笑开来,手上还不肯放,认错态度良好:“我不该半夜跑出去喝酒、不该把自己喝进医院、不该连累了你一晚上还不珍惜你的苦心还作践自己。身为医生居然没有起到表率作用,我错了,我知错能改,我再也不敢了。” 陈柏被晃得人都酥了,秒怂:“其实也没、没什么苦心……” 周原视线移在了他手里一直没放下的勺上:“唔,小柏你是不是给我做吃的啦?” 他这么说起,陈柏才猛然醒悟,惊得整个人一下跳开来。 在周原欣喜又疑问的眼神里他决定坦白从宽:“我想学着给你做明虾干贝粥,不知怎么就煮干了,还一股子糊味。” 周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这时脑子突然灵光起来。 他按了按胃,微微向床头靠了靠,颇有些病中美人弱柳扶风的味道。 美人眉头轻蹙,说:“我饿。” 陈柏哭丧着脸,又急又气:“那、那怎么办啊,我去给你点外卖?要不要我跑去一公里的早餐店里给你买,我跑得快,十分钟内给你送到。” 周原忙按住他,摇头表示不愿意,还是忍不住逗他:“你没把厨房烧了吧?” 陈柏急忙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就灶头溢、溢出来一点。” 周医生怕是给昨晚的药水打糊涂了,又或许是今早的陈柏太乖巧贤惠,玩心又起,于是抬手揉了揉额头,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他问起罪来。 “唉,我这个人,脾气还挺好的。” “我绝对不会责骂一个刚生病起床还不清醒的人。” “也绝对不会追着病人让他认错。” “更不会把粥煮糊了让病人一大早上忍饥挨饿的。” 陈柏越听越难受,快恨不得给他三叩九拜写检讨了,嘴唇咬得死紧,一低头看见周原明艳的眸子里都是化不开的笑意。 陈柏又不是个笨人,一跺脚就把他甩开了,三两步跳到房门外,半边身子巴着门框小小声嚷着说:“我重新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饿也忍着,明明是你有错在先,还有理啦?” 想了许久,又红着脸瞅了周原一眼,忍不住开口:“你,你别撒娇了,我……受不住……” 说完趿拉着拖鞋赶紧跑走,周原在他身后放声大笑。 陈柏心里又酸又甜又涩。青花缸里游鱼挣开浮藻甩了甩尾,这是个畅快淋漓、又生动的早晨,难得的。 第二十五章 最后,还是周原手把手指导着他把粥煮完了。 周原洗漱完清清爽爽坐在桌前喝粥,口中的称赞没停止过,陈柏赶忙推脱:"都是你教着做的呀,哪儿有我的功劳呀。" 周原含了一满口,模模糊糊说:"可是是你亲自动手做的,教会了你,日后早餐就能指赖你了。" 说罢像是不以为意,他低头轻声补了一句:“会给我做很久很久的吧。” 他轻声一句话撩得陈柏心里起了惊涛骇浪,明知对方无心无意,他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一定会。” 两人挨得很近,饭桌上长时间的沉默也不觉得尴尬,彼此间有一种亲近的默契。 陈柏很享受这种感觉,周原也是,他们心思相通,却各不能说。 陈柏埋头一口气喝完了大半的粥,才小心问起他:"昨晚为什么喝酒啊?" “工作压力大,难免会觉得烦闷。”周原放下碗,轻描淡写带过,"我自制力又差,喝过头了。" 他笑笑,摸了摸陈柏发顶:"错误案例,不要学习我。" 话题打到为止,没法再继续下去了。陈柏向他扯了扯嘴角,给了他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表情。 他又问:"那为什么不好好在医院待着非要那么急回家,刚刚吊完点滴就急着出院,好不好你心里没数吗?" 谈到这个他语气又冷硬起来,依然有怨责,丝毫没有察觉到越矩。 周原嗅出了一丝奇异的味道来,但来不及深究,他这回倒坦然交代了:"我不放心你。" "我不能留你一人在家。我不在家你不按时吃饭怎么办,今天还有复诊你不来医院了怎么办,还有,我失踪个一天半天你着急了怎么办?" 他揣着下巴故作思考:“怎么办,陈柏,你还真是个让**心的小孩。” 他说得太轻巧,陈柏没听出一点暧昧的意思,气得手掌一把扣在他脑袋上,把他还未拭干的柔软的头发胡乱揉成一气:"假大人,瞎操心。" 周原仰起脸看着他,笑容纯良,满脸无辜。 陈柏没再追究,落下碗筷就催着他服药歇息,周原表示躺得快虚了。 "急性胃炎真不是你想得那样,"周原仗着生病就十分任性,抓着陈柏的软肋撒娇,"疼痛都是一次性的,起病急去病也很快,完全不用搁床上躺着,唐兴文吓唬你呢……我现在不但能上班还能连加三天班不带虚的,我不骗你……好好好,不出门不上班,那你让我帮你一些忙嘛……" 陈柏被他缠得烦了,递给他手套和扫帚放他在屋里自由活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滚回床上。 周原笑盈盈接过来。 陈柏转身去收拾碗筷。他的气息离自己远了些,周原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怅然,甚至有些贪婪的意思。 陈柏脖子上还系着自己的围裙,从对厨房一窍不通,再到娴熟地料理家事,再到炊烟袅袅,再到岁月静好。 周原摇了摇头,那点旖旎的心思就散了,他手撑着餐桌边沿,苦笑。 药吃多了,人也浑了。 他仔细打扫起卫生来,与陈柏各司其职。在整理客厅的时候,他将垃圾桶里的东西倒出来打包进塑料袋里,准备扔掉。 一封崭新的,叠了两叠的纸悄然掉了出来,落在他跟前。 周原是个细致用心的人,他犹豫了一下,拭起来然后展开。 上面是陈柏并不优美的字迹。 "周医生,谢谢你的照顾。我是没什么药救的了,你好好的。" 周原眉目瞬间就凌厉起来,而后,神思又有些恍惚。 头顶的吊瓶药水还未流干,他生硬将手背的针头拔了,仗着残留的酒意,半分清醒半分醉意,还有九分的执着。 他喊来唐兴文,扯着不让他离开,请求他另外配药带走。 他那时恳切说:"我必须回去,我家里的病人今晚状态很不好,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我喝过了头,上了药水,不知自己会睡多久,我怕这一梦会很久。" "我不能睡那么久,他还在等我,我总觉得我这一觉醒来,会错过很多东西。"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我呀……" 他好像求了很久,视线里是晃晃荡荡的医院的白炽灯,昏沉又催人入眠。 他睡过去了,他再睁眼醒来时,他的小王子向他跑来,撞进了他怀里。 太好了。 周原从回忆中醒过来,他沉默了良久,将手中的纸张拭干净,仔细叠好,郑重放在了衬衫胸口的位置上,贴着心脏。 第二十六章 周原被陈柏强制禁足了,等陈柏做完日常检查回来后,两人都在家闲着。周原百无聊赖翻着新闻网页,陈柏窝在书房沙发上盯着青少年名著看得津津有味,他最近迷上了儒勒·凡尔纳。 周原忍不住要偷觑他,陈柏看得上瘾,也不曾抬头,周原到后来就光明正大地瞧了。 但见陈柏一点都不理会他,他又有点按捺不住:“陈柏果然是小朋友呢。” 陈柏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周原还是不甘心,跃跃欲试地提议:“老看少儿读物有什么意思,我电脑里存了很多电影可以投屏看呐……” 迎着他欣悦的眼神,陈柏终于把书放下了,向他走过来。 周原心跳竟有点加快。 一个没注意陈柏就蹿近跟前来,双手猛地拢住他脑袋,又胡乱将他头发揉得一团糟。 周原猝不及防,懵逼了,陈柏在眼前边闹边笑:“不是你以前推荐我看的吗,你这人怎么口不对心呀。” “你是不是无聊透了,就想我陪你看电影?周医生,你生病以后怎么这么孩子气啊。” 周原就去抓他的手,陈柏拼命躲,周原佯装捉不住,看着他笑得越欢。 他笑够了,周原突然地将他两只手一并捉住了,握在掌心里。 小朋友还有些不服气,周医生笑笑:“说,是谁孩子气?” 陈柏性子小倔,大大小小的事都不轻易认输,这时气鼓鼓说:“那我不陪你看电影了。” 周原放手讨饶:“我今年三岁,我超幼稚的,是我孩子气。电影我不敢看了,我去做晚饭。” 陈柏跟在他身后:“我也要学。” 周原回过头低着眼睛看他,轻声笑:“走吧,小朋友。” 因为要学习厨艺,陈柏这次也不反驳,谦虚受教,乖巧地追着他背影走。 出于私心,周原将往日用的围裙又给他套上了,自己拿了套崭新的,一蓝一灰,视觉上舒服又和谐。 两人离得近,周原见他穿着自己的东西,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眼前蹿来蹿去,思绪便又有些飘走,这哪里还是厨头灶脑数米而炊,分明是花前月下互诉衷肠了。 炊烟之地,都因人变得生动而有趣。 打断这个趣事,与周原那点旖旎心思的,是屋内乍然响起的门铃声。 陈柏忙得忘乎所以,一擦汗便兴冲冲拉开厨房门往外跑:“我去开门,哪位——” 他尾音随着开门的动作戛然而止,生硬地来不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蒋念如扎眼地站在门外,甚至没有打招呼,施施然便跨进门来。 陈柏不是胆怯的人,但他羞耻于见到这个女孩子,以至触目过去,身躯便有些畏缩。 他后退了好几步。 蒋念如毫不理会他,向着周原去了。陈柏低头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偷来的东西,果然是要还的。 他鄙夷自己的龌龊,又按捺不住地偷偷觉得遗憾。 如果偷来的那个人那个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有点虐) 蒋念如将厨房门推开,扑面而来是一股饭菜的甜香,她卷起袖口,熟稔地帮周原打起下手。周原见她来也仿佛不奇怪,侧过脸像嘱咐了些什么,蒋念如弯着眼睛回应,偶尔抬手帮他拭汗,姿态亲密无间。 陈柏眼见的就是这样的风景,那里不再有他立足的地方。他知情识趣,没再上前打扰,只远远观望着,望两人亲亲昵昵窃窃私语。 他低下头摸了摸鼻尖,自嘲笑了一下。眼光扫过自己身上的围裙,想想还是解了下来,仔细叠好。 不是自己的东西,应当还归原处,可以贪看,不得**。 厨房里周原还在忙:“今天怎么得闲跑一趟?菜不多,我一个人就行,去客厅坐着吧。” “怎么,不欢迎我吗,”蒋念如将微微垂下来的鬓发挽在耳后,别过脸凑近他耳畔,“听唐兴文说你生病了,我担心我男朋友的身体,过来照看一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周原低着眉眼,一刀刀认真削着砧板上的生姜,姜汁溅在手指尖上,有些辣。他说:“谢谢,理应如此。” 蒋念如笑。 一顿三个人的晚餐,周原的手艺很好,但陈柏吃得食不知味。他的对面,周原和蒋念如并肩坐着,周原给他夹菜,蒋念如微笑看着,抬手与他碰杯,预祝他早日康复。 陈柏杯里是番茄汁,喝得满嘴都红了。蒋念如转头与周原碰杯,陈柏有些着急,忙按捺住她:“周原、周原他胃不好,还生着病,不能喝酒。” 蒋念如低头看着杯上突兀多出的一只手:“奶酒柔和醇香,也不能真伤他的胃,要真伤了,我怕是比你还心疼呢。” 她将眼里的嫌恶埋了起来,笑眯眯地撑脸斜睨着周原:“我就是赶不及与你碰个杯,你说行不行呀,周医生?” 周原伸筷子夹了一颗虾仁塞进她嘴里:“你就折腾我吧。” 说罢自顾自啜了一口:“味道还行”。末了眼含笑意看陈柏一眼:“喝一小口,不要紧,不用担心。” 蒋念如鼓着腮帮:“你这个医生,倒叫病人担心起来了,不称职。” “是呀。”周原站起身给她盛了一碗汤,“你也不让我省心,够瘦了,晚餐别节食了,骨头玉米和萝卜都吃了,再喝半碗。” 蒋念如勉强答应下来了,懒懒地接过碗,满脸娇憨。 陈柏也喝汤,头都快埋进了碗里,汤里的油星子溅入眼角去了,他举起手悄悄地揉了揉。 眼睛都搓红了,陈柏也不敢抬头,怕与对面的人搭上话。到底是个外人,不应有碍观瞻。 晚餐结束后陈柏去收拾碗筷,周原想拦着,蒋念如阻止了他:“你还是坐下来好好休息吧,毕竟还是个大病号呢,有些杂务交给小柏也不过分,养在家里什么都不叫他干才生分了呢。” 她扬起嘴角看陈柏:“毕竟不是外人,不应当这么生疏,不是吗?” 陈柏不愿回应她,抱起碗筷转身就走。 他走了,周原看了眼他背影,也迈开了腿,蒋念如扯住他衣角,问:“累不累?” 周原低下头,腔调就冷了下来:“他在与不在,你都是我女朋友,还想证明什么吗?再来两斤白酒,够不够?” 蒋念如眼睛一下便红了,扯着不让他走,从背后圈紧了他,娇小的手掌软绵绵地摩挲着他的胃:“阿原,知道你生病了,最担心的人是我。但是你有‘前科',我怕不抓紧你你就要跑掉了,你让我一点都不放心……我哪里舍得你疼呀,我宁愿是我自己受着,也不愿意你大晚上喝得烂醉吊一夜的点滴……你懂不懂我的苦心呀,阿原……” 周原被她软硬兼施地缠着,一点也脱不开身,有些无奈:“唐兴文话真的太多了。” “唐兴文只是说出了真相而已。”她跳进他怀里去,脸闷闷地埋在他胸口,“我不想去探究你为什么买醉了,我要做个明事理的女朋友,不过分探究你的生活,但你要给我接近你、照顾你的权利。” 蒋念如:“人家说男人对你过分的客套礼貌,就是变相的疏离,是要分开。我不接受这种冷暴力,我不要分手,我是要跟我的阿原长长久久的。” 周原陷入这一团棉花里,眼耳喉鼻都涌进了大股的潮水,灭顶地闭塞了他的视听,快要将他溺毙在这里边。 他束手无策。有道声音苦涩对他说,这是你自找的,你别无他法,你该。 陈柏端着果盆出来的时候,见他二人正在客厅里有说有笑,隐约听见蒋念如说:“我要回去啦,走之前我要行使一下女朋友的权利哦。” 陈柏面色转喜,下一个瞬间,便看见蒋念如仰头吻了周原。 她胳膊像蛇一样缠在他的脖颈上,吐出了猩红的芯子,像圈地为王一般宣誓了主权,亲密缠绵地,与他接吻。 周原没有抗拒,低着头微微回应了她。 一盆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满身,陈柏全身僵直地,做了一回被动冷漠的旁观者。 蒋念如满意地收官,像是无意中被偷觑了去,她娇羞地埋首在周原颈肩里,又悄悄啄吻了一下,才慢慢道:“我走啦,男朋友。” 周原起身送她,陈柏仍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目送她慢条斯理地穿上高跟鞋,“哒”,“哒”,“哒”,一下一下,看她响亮又骄傲地离开,任由她脚底尖锐的节拍践踏在他心上。 他分不清是怅然、嫉妒、仇恨、自惭,还是其他,太多的情绪盈在心底里了,又因周原转过身淡漠无事的眼神寸寸成灰。 他们是男女朋友,他们恩爱又亲密。陈柏早有这个认知,只是周原是他整个黑夜里唯一一点星光,他只能奔着这点光去,别无他求,别无目标。 现在有人把他的星子摘掉了,叫他满目昏盲,无依无傍。 陈柏将果盘放下了,他想他再也没有探索追求的气力了。就这样吧,迟与早的事情。 这夜周原话也不多,仿佛很疲累的样子,两人白天里插浑打科的喜趣的氛围荡然无存。陈柏也无话,周原与他道了晚安,匆匆去睡了。 留陈柏一人辗转无眠。 他想向他的星子做一个道别,最后一次。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周原的卧室,借着夜光端详他安静的睡脸。 睡着时的他,也有一种儒雅、静谧的美,轮廓分明、丰神俊朗,英挺的鼻梁下的唇珠饱满,很好咬的样子,而那里已经没有蒋念如的气息了。 陈柏在他床边,安安静静看了许久,最后带着一点郑重的告别的意味—— 他弯下腰,生涩地吻住了周原。羞意从双颊蔓上了耳朵尖,但仍然坚定地,覆盖住了他的嘴唇。 那里的触感是绵软的,没有味道。但陈柏觉得应该是涩的,像小时候咬过的凋零的玫瑰花瓣,或者是山野枝头上二月份的落了霜的桃。 都有一种即将永别的艰涩而惋惜的味道。 第二十八章 他蹑手蹑脚地来,轻声轻气地离开,借着月色留下了悄无声息的一吻。 门合上的时候,周原的眼睛睁开了,浓密的眼睫底下掩着难以言喻的震惊与狂喜。他喃喃起身,伸指抚了抚方才陈柏留下印记的地方。 他原以为他这一生,命途多舛、永畏人言,将永久苟活在光鲜的表皮之下。 但没有,上天还是眷顾了他。 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像初雪消融时河道上率先裂开的冰,像久旱之中乍起的震破声腔的雷鸣,像茫茫荒漠上骤然结出的荆棘丛上的那颗新芽。 所有的阴霾,都有了光明。所有的事物,都有了希冀。 人言还有何畏啊! 周原站在窗沿下,笑了。他知道今后窗外不再是永夜。 *** 陈柏满满都是心事,一宿未眠,天将明时迷迷糊糊瞌睡过去,一觉醒过来险些睁不开眼。 一早见了周原,想起昨晚的事情来,面上羞意仍不褪,磨磨蹭蹭地过去吃早餐。 周原笑盈盈端坐在椅子上给他切鸡蛋。陈柏趁着他低头的空档,偷瞥了一眼,见他神色很好的样子。 周原自然而然地举起叉子喂他,陈柏有些不好意思地咬过来,匆匆嚼着,鲜甜的蛋黄一不小心漏了一下巴。 他赶忙扯了纸巾兜着,拭着拭着见周原在看他,眉目含笑,眼里笑意一直不减。 周原眼睛真真是好看,他被晃了一下,忙低头摸了摸鼻梁,小声说:“今天有喜事啊,这么高兴?” “是啊,”周原将自己碗里的蛋夹入他碗中,又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牛奶,“今天很开心。” 陈柏敲了敲因失眠钝痛的额角,看着碗里多出的一份早餐,叫苦:“吃不下啦,没、没什么胃口……能不能不吃啊!” 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周原在他饮食上一向管束得很严苛,但周原今天心情似乎是格外好。 他对陈柏的挑食不以为意:“那就放在那里吧,一会儿我来吃。” 陈柏呆了一下:“啊?” 周原撑着下颚在敲键盘,仿佛忙着些什么:“今天我请了假,上午你在家休息会儿,睡到中午之后,下午陪我出去一趟。” 陈柏正巴不得睡个回笼觉,赶紧点头:“下午去哪儿啊?” “我想吃烧烤,好吗?”他有些孩子气地冲陈柏眨了下眼睛,“拜托啦。” 陈柏快溺死在他眼里了,险些忘了他和自己都还是个病号,片刻才慌慌张张地补了一句:“我、我也吃吗,我不能吧,这么高热量的……” “可以,”周原破天荒地说,他深深垂下眼睫,伸出指尖将陈柏下颚上未拭干的蛋黄一点点拭干净,“吃一点点,我会约束好你和我的食量。” 周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就想做一些破例的事情。” 陈柏红着脸跟在他身后,偷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那里有他指腹微凉的触感。陈柏有些难过,明明已经做好了告别,但还是会为他一丁点举动欣喜若狂。 他想,他不再越矩,就偷偷地、偷偷地再喜欢一下好了,然后像戒烟一样慢慢戒掉。 但周原跟烟一点也不一样,烟透进肺腑,他却已深入骨髓。 这将是个抽皮扒骨的过程,陈柏又想。 *** 陈柏第一次知道烧烤是可以自己做的,但这时他已无暇顾这样多了,他跟着周原的背影,亦步亦趋,脸要红透了。 周原牵着他的手,举止自如,好像是理因如此一样,牵着他在超市商柜上挑挑拣拣。 或许周原逛街就喜欢牵着人走,怕给走丢了。这真是个坏习惯。 但陈柏没想过抽出手来。 “牛肉、鸡中翅、虾丸、玉米、茄子、韭菜……啊,小柏是不吃韭菜的。”周原喃喃念着,又将手里的塑料盒子放回去了。 路人的目光投过来,也许并不是看向他们,但陈柏局促起来,他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下:“我去别处看看,拿点其他配料吧。” “别动,”周原的手一紧,低下头看他,“跟着我,就好了。” 他认真注视着陈柏,眼神意味深长:“我怕你丢了。” 陈柏不吭声了,一动不动由着他牵着,心想哪还用烧什么烤呀,他自己就是炭炉上的那颗丸子了,熟透了。 周原嘴上没约束陈柏的饮食,但实际非常讲究。他租了偌大一个露天草坪,确保四周并无其他商客叨扰,烤炉、支架、碳火都自己备着,买了全新的一套。买的菜品也种类繁多,确保烤透彻了,但只许陈柏分门别类地吃一点点。 这种露天烧烤陈柏第一次尝试,玩心大起,玩着玩着觉出不对味来,食物齐齐整整烤了一大堆,吃到嘴里的就剩那么零星几个,其余的积在一旁等着转凉。 他贼心不死地伸手去探炉子上锡纸包着的香得流油的秋刀鱼,被周原毫不留情地拍掉了。 陈柏气鼓鼓:“我说你到底为什么来烧烤啊,烤了又不吃,还不准我吃,浪不浪费啊。”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病号?”周原没心软,自顾自地转着烧烤支架的手柄,“至于为什么来烧烤,吃什么、吃不吃不重要,也许就图个气氛吧。” 陈柏气急了,想起网上新学的一个词,严正言辞地指责他的周医生:“你这个作逼!” 周原笑盈盈地低头自己玩,也不反驳他。 陈柏眼巴巴地望着炉子,咽了咽口水,仍心有不甘,决定撒个娇打动一下周原:“周医生,我好饿呀,不能一次性吃个畅快,还不如不叫我看到呢……” 周原这回是打算心硬到底了,他想起些什么,有些动容又坚定地对陈柏说:“这次不准。等你手术康复好,我陪你吃个痛快。” 他给了一个承诺:“喝酒也行,少量的。” “啊。”撒娇都不管用,陈柏有些束手无策,挠了挠头:“我都快将手术这事忘记了……” “好像只要在你身边,就感觉病都快好了一样。” 他无意地说,并无什么暧昧,也不是什么情话。周原抬起眼看他,眼底汹涌热烈的感情快遏制不住,要溢出来了。 顷刻他敛了眉眼,低声说:“是快了。” 周原站起身,背对着他弯腰拿了些什么:“你不是问我来了却不吃,图的是什么吗?” 他站直了身,迎向陈柏,一道破风而过的声音后,他身后突然炸开了大朵大朵璀璨绚烂的烟花。 周原淡淡地、浅浅地笑说:“大概是为了和你一起看一个风景吧。” 他话音落下,身后应景地炸开了一整个天幕的烟花。 赤橙红绿青蓝紫。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整个天穹都是烟火的光辉,像提前迎来的生动的黎明。 眼前的人温文儒雅站在烟花的幕布下,用平淡的声音说着动人的话。 他说:“许个愿望吧。” 陈柏僵在原地,他不敢动,他怕稍稍动一下,就要抑制不住地扑进那个人的怀里。 然后说:“我没有愿望,我的愿望都是你。” 但最后他没有,他低着声音,哽咽着说:“我希望我的手术能成功,别再给周医生添什么烦恼了。” 他说完,怕极了捎了哭腔的自己露馅,赶紧大声问道:“那周医生呢,周医生有什么愿望?” 烟火喧嚣的声音很大,他喊得很卖力。周原听见了,站在烟花下笑了,向他走过来。 他走近他跟前,说:“我希望等你手术结束以后,我能干干净净地站在我心里的那个人眼前,与他许诺我和他的后半生。” 他深深望进陈柏眼里去,看见他眼睛里和烟花交织成一团的自己。 周原的手下意识地背在了身后,掌心里握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那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绚烂晶莹的硬物,多少人用那么细微的它圈紧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周原是相信的。 第二十九章 周原比陈柏更期盼手术的到来,日常仔细观察陈柏身体的各项数据。陈柏出入各个检测科室更勤了,与各科室的医生护士也招呼得熟了。 护士见他一露头,接了手中的病历压好,也不必多看,打趣说:“哟,心血管科周医生的孩子又来啦。” 陈柏起先还局促地埋首搔一搔鼻头,到后来挨个给阿姨叔叔们送阿胶糕,是周原给提前备着的,一来二去倒像在串门似的。 不多时小半个医院都得知了陈柏这个孩子,与他手术的日期。术前还有几日,来自各方的康复的祝福陈柏已接了个满怀,他羞赧又感激。 还有一些惶恐。一个没憋住,他追着刚下班的周医生巴巴地问:“我今天去了好多科室,体检科的卢医生又给安排了一个胸部CT。这星期检查更勤了,我存折里没那么多钱呀,信用卡透**么多,到时候怕还不回来。” 周医生正翻着他的体检数据,被他说得一愣,半天才记起来,方才答道:“没透支你信用卡的钱,你存折当初压我这儿说由着我管呢,反悔啦?” “我存的钱翻个十倍怕都不够。”陈柏嘴里嘀嘀咕咕,又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我怕你偷偷贴补呀。” 周原心想我这是明目张胆地贴补,但见眼前小孩惶恐又严肃的表情,担忧他一开口陈柏便要一个箭步跪下谢恩卖身赎罪了。 于是周原清了清嗓,正色道:“可以走后门的。” 唬得陈柏一愣,结结巴巴道:“这,医院体检走后门,打、打几折的呀?” 周医生笑得花枝乱颤,手里一垒材料险些没拿好,立马稳住了,严肃说:“每个科每做的CT不一样,折扣也不同,一折到五折不等。嘘,小点声。” 陈柏闻言一下闭紧了嘴,乖巧地点头,末了还是不放心,轻轻扯了扯周原工作服的袖口。 他低敛了眉目,轻声轻气地说:“你别贴补了又不告诉我,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过意不去,日后会攒着还你的。” “我欠你那么多呢,周医生,我心里过不去。” 周原动容,顺势捞过他的手握在掌心里,陈柏不自在,**了一下,于是周原将两人的手都揣进了衣袋里。 周原垂眼微笑说:“那就从婚后财产里扣好了。” 陈柏两颊酡红,心里一边想着“揣兜里什么的,太孩子气了吧,才刚入秋呢”,脑中一边炸成了那夜的烟花。 他没听见。 晚上周原同陈柏挨着头看完一部电影后,监督他喝完一杯牛奶,哄他去睡了。 他闭上陈柏的房门后,裤袋里的手机一阵振动,他掏出来看,上面的名字来自一个近日来都联系不上的人。 他的女朋友,蒋念如。 周原挑了挑眉,正待回拨过去,却见手机振动不停,提示微信上发来了大量图片。 周原点开,一一扫眼去看,从入目的震惊,到愤怒,至最后背心凉透。 他一双温润的眉目此时锋利得像新开刃的剑,淬火后从熔炉中释放出来,目之所及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立即回拨了蒋念如的号码,片刻后对方接上了。 周原沉声说:“你在哪里,我现在立刻要见到你。”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原握着手机,保持缄默地等了她好一会儿。 良久对面轻笑了一下:“原来你也会对我生气呀。” 周原皱了皱眉:“不说废话,你在哪儿,我们面谈。” 蒋念如幽幽说:“在我们最常约会的地方呀,哈,对,我们约会过呢,还记得吗?” “你这么聪明,肯定想得到,对吗阿原?”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一点嗔笑,又带了一点幽怨的哭腔,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周原知道不再问得出什么,他说:“我马上来。” 通话迅速中止,蒋念如听着那端杂乱的忙音,轻声笑起来,仰面笑着笑着,涕泪糊了一脸。 她应和着音响里传来的乐声,错乱地哼着:“负情是你的名字,错付千般相思,情像水向东逝去,痴心枉倾注,愿那天未曾遇……” 她边哼边将洗出来的散了一桌的照片,拿剪子一一剪了。 照片上边,尽是周原与陈柏的合照,家中、医院、外出,任何地点都有,那夜陈柏偷吻周原的照片清清楚楚被记录下来,赫然在目。 两人所有有意无意的亲昵接触,都被截取下来,无限放大,最后洗成一张若真若假的罪证。 罪无可恕,其罪当诛。 蒋念如将照片剪作两半,又拿剪子将半张上陈柏的脸戳得稀烂,而后捻起周原那半张,贴在唇上吻了吻。 她艳红的唇印醒目地印在他身上了,那还不够,她要钉入他骨髓中去,方休。 蒋念如哼笑一声,动一动指尖,电脑里仔细整理标注好的照片文件,轻飘飘地发送给众多相关的人。 ——周原的朋友,同事,甚至周原都不认识的人,以及他的家人。 蒋念如想起周原祖父与他双亲那张脸来,她自小喊着“周叔”、“周姨”,那些目睹着她和周原长大的前辈,此刻脸上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她舔了舔空了的酒瓶口,又无趣地扔掉,最后伏低在桌子上,觉得未来并不是全然盲目无望,仿佛又有些值得期许的了。 她无力地伏着,胸腔里一颗健康的心脏不急不慢在跳,却觉得还不如别人胸里那颗坏的烂的。 他会有自己这么痛么?蒋念如侧着头想,耳边音响里还在缓缓回放着: “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情象火灼般热,怎烧一生一世,延续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歌词摘自梅艳芳—《胭脂扣》 第三十章 夜入三更,空荡的林荫道上传来嘀嗒嘀嗒的脚步声,清脆,利落,又叫人毛骨悚然。 蒋念如着了最气质的行头,饰了最精致的妆,胳膊垂在身前,双手十指交缠在一块,踮着脚尖走在这条夜半的小径上。 今夜月初四,天际挂了一柄吴钩,沾着一丝隐晦的血色,清亮的弯刀也妖异起来,淬了血,要在这夜勾人心魄拿人性命。 蒋念如就是月下的那个美貌的兵不血刃的行凶者,她施施然自小径迈出来,前方枝桠蔽目,她拨开树桠,月色下的光景就赫然在目了—— 这座城市公园最北的人造湖边,有一处浅浅的沙滩,沙滩上有凌乱摆放的陈旧的儿童娱乐设施,再往北,就是牢固的一堵墙,墙上挂了一墙壁枯枝败叶——这里刚入秋,倘若是三月春浓时,这儿一墙的蔷薇花就开放了,是好一片旖旎冶丽的盛景。 枯萎的枝叶下已有人在那儿等着了。 蒋念如像很多年前那样,怀揣着一点憧憬、一点忐忑,又带着满腔云霓之望,凑近他跟前去。 从幼时下意识地接近,到豆蔻的羞怯地亲昵,这份心情由开始到这刻都未变过,只是这一刻她成了一个处心积虑的加害者,而对方从包容、被动接受到兴师问罪而已。 蒋念如踮直了脚,伸直了脖颈,微笑地交由对方处置。 她注意到周原裤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周原最初还不时低头看上两眼,见她来了,索性按灭了屏幕直接关机。 蒋念如从他淡漠的面孔上没有看出什么,好像由她掀起的波澜不能影响他一丝一毫似的,他连愤怒的情绪都吝啬施与她了。 蒋念如终于觉得惊恐,打好的腹稿一句都吐不出来,先自乱了阵脚:“你等了我很久,对吗?你为什么会猜到我在这里?如果我始终没有来呢?” “该提出质问的不应该是我吗?”周原抬头看她,“念如,我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来之前蒋念如想,面对周原,不管他是愤怒还是质疑,自己都能平静反驳,在这段自作自受的感情里扳回一城。但周原只是用生疏的腔调喊了她的名字,与她谈判,她便要奔溃了。 她僵直了身子,愣愣盯着他的眼睛,眼泪便下来了。 周原很无奈:“被害人是我,你倒先哭上了,这是什么道理?” 蒋念如奔溃地掩着脸,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将精心布置的面孔弄得一塌糊涂。 周原就静静看着她,片刻听她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哽咽:“是你对不起我……但你,不能唾弃我到这般地步……你应该想杀了我,或者狠狠给我一个耳光……而不是这样,你不能这样……” “不能站在我们幼时嬉闹的地方,用那样陌生的态度对我……不能连愤怒,都懒得给我了……” 说完后像是竭尽了气力,她轻轻地呜咽,心底一片寒凉,又期盼周原能回应她一句。 至少像以前,哪怕是做戏一样,绅士地抚一抚她的鬓发。 周原回应她了:“是,是我对不起你,因为性向上的困惑,应承让你做我的女朋友,我现在失信了,这错在我。”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蒋念如愕然,甚至有些懵懂。 她伸直了手想去够他的胳膊,喃喃道:“但是,当初是我引诱的你……” 周原退开了,他第一次拂了蒋念如的面子。 周原:“那时我已成年,虽是对自己的性向迷茫不清,但也不该答应你,断断续续拖累了你这些年也没能解释清楚,断个干净。这错不能完全推诿给年少无知,我面对自己性向表现出的惊恐与伪装,那个丑陋的样子,怕不比你现在干的那些事好看多少。” “我为往事向你道歉。” 他又想起些什么,竟笑了笑:“现在想起来,有什么好值得恐惧和矫情饰诈的呢,明明是那么美好的名正言顺的事儿。” 他一番话讲完,他淡淡的笑让蒋念如突然明白过来。 她低声问:“是陈柏给了你勇气,对吗?” 周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平静地注视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子,心底并没有厌弃,当然也不会再有怜惜。 “好了。”他说,“我们言归正传。你拍的那些照片,取景在我生活的各个地方,除了在我家里装摄像头,你还找了什么人监视我的生活?” 蒋念如满脑子是方才的问题,她不甘心,睫毛膏全糊在眼角上去,她顶着一张狼狈的脸,倔强地回视周原,不甘示弱。 周原漠然地垂下了眼睫,并不与她的怨恨的目光交战。片刻后他说:“我来这儿,也并不希望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家里四处摄像头我已经找了出来,发送给我父母朋友的IP也全部来自你的住址,至于你安排监视我工作外出的人,我迟早会找到。” 他轻轻冷笑了一声:“并且不会让他那么好过。” 蒋念如紧咬着嘴唇,哑着嗓子,迫切想扳倒他:“是你先喜欢男人的,你就是个恶心、无耻的同性恋,外表光鲜的伪君子!” “你这句骂我的话等了多久?”周原这夜第一次正视她,“这是你监视我生活、并向我父母公布我性向的理由吗?” “同性恋不是罪恶的,我并没有请求你去认可它,但也没允许你因为鄙夷它而来招惹我。” 周原:“蒋念如,我来这里,不为了什么,不为了问罪,或是责骂你。” “我来只为了告诉你,从此以后,我们两清。” 他们青梅竹马的玩伴,蒋念如了解他,周原亦是。 他轻易就掐住了她七寸,拿捏了她的软肋,叫她一下溃不成军。 他说两清。她才不要跟他清清白白一干二净呢,他们明明,是要纠缠一辈子的。 蒋念如抠紧了身后的墙,十指陷入肮脏的枯叶和泥巴里,她奔溃地又哭又笑。 年幼的春时,身后明明开的是一壁明媚盛丽的蔷薇花,身前的人明明该是她相守一生求仁得仁的丈夫。 她说:“我才不要,周原,你欠我的——!” 她压抑了整个青春的结语,终于以歇斯底里的方式吼出来。 周原没有反驳她,与她辩出个对错来。他最后说,眼神里终于带了一丝怨责与警告的意味。 “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如果想不清楚,你有十年、二十年,这一辈子,所有的恩怨纠葛,冲我一人来。” 周原:“与我爱人无关,不要再涉及到他。如果还有下次,我并不会对你客气。” 蒋念如慢慢蹲**,她呜咽地掩住了脸,她没有反驳的气力了,周原对她唯一的一点情绪,都是基于另一个男人。 他叫他爱人,他心里住着人了。 蒋念如埋首在披散开的乌黑的发里,哽咽出声,她终于知道她面对周原,永远是个输家。 因为她还对他有爱,有嫉妒、仇恨、不甘、怨忿。 而周原已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十一章 今日天阴,陈柏抱着阳台上的秋海棠挪了个地,那盆上刚打了个骨朵,矜贵得很。陈柏蹲在地上给它松了松土,进屋时沾了一手早秋的晨露。 周原正从卧室里走出来,伸手紧了紧领结,从鞋柜中抽出鞋换上。 “今天起得那么早呀。”陈柏一见他要出门,急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我还没准备早饭呢,今天周六也要加班吗?医院我自己去也可以。” “这几天都不必去医院了。”周原有些行色匆忙的样子,侧头对他说,“在家里等我回来,等到手术那天就可以。” 他抿唇笑了笑,叮嘱说:“我出门办一些小事,你要记得吃早饭。今天恐怕要下雨,晚些时候窗台上我的衣服替我收一收,叠好放衣柜里就行。你要在家等我回来啊。” 周原重复了一遍。陈柏没注意,只在意他正理所应当地喊自己做一些略显亲昵的事情,令他心内情绪疯长。 临出门的时候周原停顿了一下,按着门把偏过身问他。 “我可能会回来得晚些,但肯定会回来。”他问道,“要我给你带些什么吗?” “你是要出远门吗?”陈柏挠了挠头,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说,“不出远门哪还需要给我带什么手信啊?” “大概这一趟要走的路偏远了些难走了些吧。”周原看着走近到自己跟前的人,他比陈柏高了一个头,要微微垂首才能看见仰视着自己的人,“就总想给你带些什么,蛋糕吗,或者一盆新的月桂?都可以。” 他最近对自己过分亲密了,送甜品,送花,难道不是对情人才应做的吗。陈柏后知后觉,突然惶恐起来,推托说:“不了不了,这些我在家里都不需要,实在要给的话,给我带本书好了。” 周原对他好学的程度困惑了一下,眨眼问:“你想看什么书?” 陈柏词穷,一时之间一个书名也喊不出来,在他戏谑的目光中困窘下去,片刻后看见他缓缓笑开来:“我给你带一本《夜莺颂》,好吗?” 带什么都好,中止这个话题就好,陈柏皱着一张脸,赶紧点头答应,象征性地问了问:“说什么的呀?” “说爱情。”周原突然凑近他,低**来,微凉的气息透过他的唇瓣缓缓吐露在陈柏的耳畔,“但愿有一口美酒,一口曾在地窖冷藏多年的美酒……珍珠的泡沫在杯沿浮动,能把嘴唇染得绯红,我就会一饮而尽,悄然离开尘寰,随你隐没在幽暗的林间。” 陈柏听见他低醇如那一坛好酒的声音溅在耳朵边上,几乎要溺毙了自己。他一个激灵,背脊一阵酥麻,背着双手死死抠住了身后的门框,免得把持不住一下便要栽倒进那人的怀里去。 “书里的片段,我大学在诗社里念过,还记得一些。”周原笑吟吟直起身,眼神深沉地打量着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打到为止。 “我回来会把它带给你。”临别时他说。 陈柏与他道别,又在窗台上目送他的背影——这时天边日头才从东起,他的身影隐没在早秋稀薄的晨霭里,缈缈之中,多了一些遗世独立的意味。 陈柏心头突然一阵惊悸。 第三十二章 目的地并不远,路途也算平顺坦荡,周原驾车驶过一片自然湖泊,轻车熟路地转入隐在山光水色后的别墅区。 社区轮班的保安总会在周末遇见他,读卡时热切向他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周医生,上星期日好像没见你来?周院长前两天散步时还向我提起你呢。” 周原摇下车窗,取回卡,点头笑了笑算作回应。 他停好了车,站在熟悉的家门前,一如往常熟稔地将门匙接入锁扣里,转动时还是迟疑了片刻。 迈进门去方才一步,便觉出与往日的不同来,郁涩的中药味替代了母亲素来偏爱的茉莉花茶的甘香。 满室风雨欲来。 客厅里没人,周原一抬头看见楼阶上的保姆正抱着药盅下楼,保姆恰巧与他对上了眼,眼神竟有些闪躲,迅速别过脸去,连招呼都不会打了。 周原问她:“秦阿姨,我爸妈呢?” “啊。”秦姨犹豫了一下,才结结巴巴说,“都在书房里,周太太病了,一晚上没睡好,刚才喝了药。” 她仍是不看周原,好像带了点避讳的意思,抱着药盅答完就遛了。 周原也没再多问,空气里掺了大量的药味,越往楼阶上走就越苦一分。 他推开书房门喊了一句“爸妈”,周父周母都端坐在紫檀圈椅里,像刚爆发过激烈的争吵,争吵的主人公赫然出现在眼前,二人一时都有些怔愣。 周原首先看见的是他的母亲,她本就是身体羸弱的人,才是入秋的气候,暖水袋已在她心口紧紧揣着了,见了周原一字未提,偏过头眼泪先隐忍地落了下来。 周原心中一痛,书桌后的父亲沉默了一分钟有余,胸膛缓缓起伏了片刻,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意,手指着喊周原,嗓子眼都透着腊月的寒气:“你怎么还有脸,回来这里?!” “你怎么还配,站在我眼前?!” 周原定定站直了,低着头,半折着身子:“我来向你们道歉,爸妈。” 周母仍不说话,周父连喘了几下,眼圈都给憋红了,才平复了一点心绪,压抑着问他:“蒋念如发给家族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你和你那个病人,是不是有着类似男女间一般不正当的关系?” “那些照片存在诱导性,我和他并没有在家里和办公场合有任何越矩的地方。”周原缓缓道,周母这时眼含热泪满怀希望地看向他,他回视母亲,一时间满腔都是愧意。 “但我确实和他是恋人关系,也许现在还不是,但我们互相属意对方。”他没有迟疑,语气流畅地坦然相告,只是有些畏惧他母亲的眼睛,他看着它那样迅速地灰败下去,像骤生的荆棘般刺得他心尖滴血。 因此周原苦涩地深深垂下了眼,断绝了母亲所有的希望:“我与他的关系,类同于寻常异性恋间的男女朋友关系,这一点,属实。” 然后他目睹了周父压抑已久的情绪一下炸裂开来,周父猛地甩手,将书桌上的青瓷镇纸劈头盖脸向着他砸过去,距离远了一些,镇纸弹在他身后墙面上,脆生生地裂作好几瓣,落在他脚边滚。 周父愤怒地甚至有些结巴,骂:“荒唐——!畜牲——!寡廉鲜耻——!” 他嘴里哆哆嗦嗦,吐出的左右是骂人的话。周原知道,父亲那是对他失望至极了。 他循规蹈矩走了近三十年,少有行差踏错,父母领他出去,是脸面、是风光,自他少年起就不曾经过打骂,受的都是赞誉,而今走的路偏离了世人眼里的轨迹,是“大罪”,且这“大罪”罪不可赦。 “我不该把你们气成这个样子。”周原不能再忍受母亲低声的啜泣,迈步想去碰她,“妈妈,你身体不好,先别听别看,我与爸爸传达好后,再由他同你说。万般不是,都是我的不是,你别因为我生气,不值得,是儿子不争气了。” 周原眼睛亦有些红,他着急地想去擦拭周母的眼泪:“妈妈,你别哭……” 周父涨红着脸把他推开了,拧着他的领结将他推搡出去好远:“你也别同我说,我也不想听,你眼里哪儿还有你父母啊,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你还想做个人,也做不出这种事来……你别碰你妈,我和你妈都不认你这种儿子……” 来之前周原想了很久,原以为这一切自己都能咬牙受着、能处理周全了,真正经历了,咬紧了牙关眼眶却还是红了。 他喉结深深咽动了一下,片刻说:“儿子只是想找一个伴侣,像寻常夫妻那般。只是这个伴侣与我性别一样,但并不妨碍我与他将来共同料理好彼此的生活,也不妨碍我与他白头到老,老来相互照应,双双扶持。” 他尽量说得委婉,将父母对晚辈未来的顾虑都讲进去,他以为他会有回圜的余地。 周母终于从周父身后站起身来,哽咽地看着他,泣不成声。 她气弱,断断续续说:“妈妈一路看着你安安顺顺长大,阿原那么乖的一个人,怎么就犯混走了条邪路呢?” “我不敢认你、也不能认你。”她饮泣,心里有万般的怨愤和失望,怎样都不肯去看周原了,“你现在还死不悔改,不懂得澄清。人说孩子是父母一生最满意的作品,我辛苦栽培了大半辈子的儿子,我毕生的心血,栽在了一个最肮脏最为人不齿的同性恋身上,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周原,是我不配做你的母亲。把你教成这幅德性,我才是全天下最失败、最可耻的那个。” 她声音虽轻、气息虽弱,嘴里吐出的,却字字诛心,周原沉默了许久,双膝跪在了地上。 “与您无关,是我对不住您。”他干哑着声音说,随后双唇紧抿,越加缄默,毫无改过自新的意思。 周父气不过,恨恨给了他一巴掌,“啪”一声脆响,满室寂静。 这声巴掌让周母收了呜咽声,她坐回了椅子上,断断续续地咳嗽,冷冷审视她“不受教”的儿子,自此开始了长久的对峙。 周父心里有气,下手极重,周原被打得偏过头去,一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眼前万物都是恍惚的。 他有些恍然,却大悟。他以为他能回圜,但原来他的将来在父亲母亲眼中只是细微的一部分。 而主宰他们的,是人言。 第三十三章 屋内愤怒的周父与冷眼的周母,与垂头跪在地上的周原开始了长久的对峙。 家里的保姆还在期间上了一次楼,替周母重换上一盅药,她撇过眼去不敢看周原,匆匆又下了楼。新的苦郁的药味弥漫开来,周母在这气味里或轻或重地咳嗽,存心叫他心疼。 周原好像骂不醒,对漠视疏离也无动于衷,周父母失望的同时也觉得疲累,招数都使遍了,这个儿子仍是不肯缴械投降。 双方都开始沉默。 周父曲起指头用力地敲着额角,他这一次垂下了高高扬起的凌厉的眉毛,面上流露出疲态和老态,这次他不再是个强硬的说一不二的父亲了,而是个普通的被儿子伤透了心又无可奈何的的老人。 “你起来吧,别跪了,自己也是个医生,长跪对关节多有害心里没数吗。”他说罢,语气里竟有些悲怆与落寞。 “你只知抱着你虚无的爱情与我们冲撞,却不知自己把前路也斩断了。你不懂疼惜自己,我又不忍你看前路完全走绝,留下一摊为人不齿的烂事,还得我腆着老脸一一料理干净。” “周原,爸爸老了,你知道吗?”周父双手撑着额头将眼睛埋在了手掌底下,不叫任何人看见他憋红的眼圈。 周原心如刀割,他用力地咽动着喉结,将颤音吞进肚里去:“我没有料到蒋念如会将我私事公之于众,这是我的责任,给自己和爸妈带来苦恼,但您给我时间,我会尽力将我闯出来祸处理好,不让旁人妄言。” “你那点烂事主动摊在大家眼皮底下还想堵住悠悠众口吗?”周父嗤笑,慢慢撑着桌沿站起来向外走。 周原在身后低声喊他:“爸爸。” 但周父似乎不太愿再看见他了:“你就在这儿跪着吧,你跪着你妈妈心里还好受点。” 他走出去了,昔日医学界翘楚的意气风发的背影,此刻似个垂垂老矣的暮客。 他把门掩上了,一直冷眼旁观的母亲却哭出声来,蹲**子慌慌乱乱去拉周原的手。 “他乱讲。”她低声抽泣,“妈妈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谁愿意自己儿子这么跪着呢,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她保养得当的不显老的面孔皱成了一团,一点不要平日里的优雅矜持的姿态了,“我那么懂事优秀的儿子为什么就栽在同性恋上了,是不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那男孩子手上,还是、还是说他给你下了什么蛊?” 她慌忙去摸周原的心脏,又一边控诉他:“你懂什么呀,懂什么爱情,你那叫爱情么,还是说为一点浅薄的新奇和欲望就孤注一掷了?” “多傻呀,周原。” 周原低下头,将她手握着拢进掌心里,有些疲累又有些艰涩地笑了笑:“妈,我不傻,也不是什么下蛊不是什么上当受骗。” “你儿子我,天生是一个同性恋。” “而那孩子,其实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如果他是个女孩子,也许我会与他谈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或者分离,或者麻木地顺水推舟地结婚,然后庸庸碌碌泯然众人矣。但他恰好是个男孩子,又恰好喜欢我,我就有了直面世界的勇气,原来我是可以有欲望,也是可以有感情的。” “长久以来,我把自己拘成了一滩死水,只有来处,没有归途。他也许是问路的一颗石子,无意投入到我怀中来,一石起我千浪。”他嘴唇抿动了一下,又说,“我因此海啸山崩沸沸汤汤,纵是千军万马也无阻。” 周母沉默地听完,像是毫无动容。她只觉得心底一片刺痛。 事关儿子的前景她必须心硬如铁,她干涩地说:“好一个千军万马无阻,我培育你这样大,一副好口舌全拿来替另一个男人说情话了。” 她有些低落又失望:“你对父母也没这么好说话过,好像一长大了,就要与我生疏了,你常对他这样讲么?” “不会,我不会对他讲这些。”周原笑起来,曲起跪得麻木的一条腿将周母的双手牢牢握紧了捧在胸口。 他轻轻摇头:“这些东西太沉重晦涩了,沉重的东西都是复杂的,复杂的东西往往会增添一段感情的负荷。我不想给他负担,我愿他这一辈子过得轻松自在。” “对您也是一样的,我不愿意什么压力都和您说,更不愿意什么情绪都发泄在您身上,您不应该因为我的事情觉得负累。” “但我一直爱您,妈妈。”他半曲着膝温柔对母亲说。 周母终于忍不住,她发颤地埋首在儿子的胸口,又伸手反搂住了他,双手紧紧护住他的背,这个姿势令她显得矮小又孱弱,却竭力想要替儿子扛下所有的苦难和风波。 夜灯下母子相拥。半晌后周母抬头轻轻说:“我仍然不能认可你们,我不知道那个孩子会不会有你一半这样地爱你,这一切起因都是因为他,你为他担下这么多,他有为你想过一点半点吗?” “他不够爱你。”周母兀自下了定论,她发问,“就因为这种同性恋的病,搅得你工作生活家庭一团乱麻,你未来也可能毁于一旦,你还说它不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吗?” “您所说的危险,是人言和歧视堆积出来的危险。而我性向的本身,它可以是填海的精卫,也可以是毕生寻觅的荆棘鸟,可以是一切为人不解的甚至厌恶阻拦的东西,而只有昼夜奔袭坚定不移者,才能体会到结果的馥郁和甘香。” “那是爱情的味道,跟寻常男女感情并无二致。”周原看着母亲,想起家庭温情的往事,他动容,再次拥抱了她,“就像您与父亲。” 第三十四章 (有点虐) 周原一离开就是大半天,陈柏待在家给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给青花缸里的鲤鱼换了新鲜的水,撒上适量的鱼饵,阳台和卧室的衣服也一并收了,仔细叠好放在周原衣柜里。一叠衣物抱了满怀,他低着头面无表情盯了片刻,抬起手放进衣柜的瞬间迅速仰着脖子猛吸了一口。 满鼻腔是阳光晾晒后的衣料的清香,还有周原的味道,那是一种深秋田埂上成熟麦穗的香甜的气味。 陈柏嗅了一大口,像食入罂粟一般过了瘾。他正色地理了理衣服将它端正放好,一把合上了衣柜门。 他做完了就飞快跑出房门,毫无目的在客厅转了好几圈,甚至紧张地绞着手指原地跑起了步,脸上的羞意还是一会儿才褪了去。 陈柏兀自拍了拍脸,想自己真是太羞耻了。 他像一只家养的翠鸟等待伺养者的归巢,等到了暮色将临,又等到华灯初上,但周原迟迟未回。陈柏于是决定出门买个菜,自己尝试做一顿像样的晚饭。 换鞋时突然想起了他倚着门框听周原临别时讲的那一番话,他说要给他带一本书,他懵懵懂懂又喜悦地答应下来,不知怎么又想起鞋柜中不久前才放着一双鲜艳的高跟鞋,那是属于蒋念如的。 他想起她和她的鞋子,心就冷了下来,不再有羞耻,而是自觉可耻。 陈柏抓了抓后脑勺,把一头小卷毛挠得乱七八糟,他拢紧了外套,出门买菜。 他在超市四处张望,首先就想要挑几个周原爱吃的菜,却一时想不起周原喜欢吃什么,手机也落在了家,无从问起,后来想来想去,周医生仿佛喜欢与他吃一样的。 陈柏于是高高兴兴挑了几个自己爱吃的,路过眼镜店的时候又挑了一个金框的眼镜想要作为回礼,周医生的眼镜不久前在工作时被磨掉了漆。 那时他还不知道,哪有人的饮食喜好是完全一样的,所有谎言不过是基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纵容与偏爱。 陈柏拎着食品袋往回走,又将眼镜盒子仔细收进外套衣袋里,三千来块的镜框其实不算特别金贵,只是陈柏钱包里仅剩的钱都压在上边了,他从没买过这样贵的东西,自觉得满意,好像就此能回报周原一点点了,这个念头又令他开心起来。 走到小区入口时陈柏突然莫名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肩膀,再抬头时目光放远了些,总觉得前方女子窈窕的身影莫名熟悉。 他脚步一顿。 一种惊悚与畏惧感突然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陈柏想起来了,下意识地头皮发麻。 他面对蒋念如总觉得怯懦与畏缩,尽管面上看仍是面无表情堂堂正正,但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心意却叫他心底发虚。 他庆幸自己不在家,没有与蒋念如遇上,现下也更不想叫她撞见自己,陈柏满脑子就剩下逃避的念头,当即是拔腿开溜跑得飞快。 耳朵里灌满早秋夜晚呼啸的凉风,自然也没听见背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七拐八弯地跑了半会儿,猜测蒋念如大概是离开了,他才慢慢往回走,打开家门回到屋子里,只觉得还残留着蒋念如身上香水的甜味。 陈柏抽了抽鼻子。 他将食品袋中的食物一一拿出放好,正待拆开包装下水冲洗时,客厅里他的手机突兀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接,他以为是周原,但上面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不像是普通手机号,而是一连串拼凑出来的奇怪的数字。 陈柏觉得怪异,但还是接了,一声刺耳“嘟”声之后,对面的人才慢吞吞开始说话。 陈柏下意识蹙紧了眉,对面这时娇笑地喊他的名字:“陈柏。” 她声音一起来,陈柏心头便有了种指甲刮过黑板的感觉,他浑身发麻。 他应了一声,然后沉默。 对方似乎不急不缓:“我这次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 陈柏“嗯”了一声,等待对方下一步的问审。 “我要和周原结婚了。”蒋念如轻松地说。 陈柏手颤了一下,但还是把手机握牢了。 蒋念如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你不恭喜我吗?” 陈柏喉头压下一口浊痰,声音因此听上去瓮声瓮气,他粗重地说:“恭喜你。” “干嘛讲得这么勉强,”蒋念如没有罢休的意思,她意不在等待陈柏的祝贺,那远远不够,“不过想来也是,你现在是心不甘情不愿,恨不得替代掉我,对吧。” 陈柏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他迅速抢白,声音拔高了几倍:“我不懂你说什么,你们结婚了,我自然祝贺你们!” 蒋念如乐于见他上套:“怎么会呢,那夜在房间里偷亲他的,不是你吗?你那么喜欢他,怎么会愿意我和他结婚呢?” “你很难过吧,陈柏。喜欢男人,喜欢自己的主治医生,占着别人丈夫的家,居心叵测去接近他、偷偷暗恋他、亲吻他,如今却没有得偿所愿,你心里现在一定难过极了吧。” “我都替你难过,”蒋念如以胜利者的口吻说,“可是这样恶心龌龊的人,落得这个下场,想来也是应该。” “你说对不对呀。” 陈柏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盲,对方断断续续所说的每一个字,像蚁群一小口一小口挖着他的心,他急于辩解,又觉得无从辩起。 他那点隐晦的、埋得那样深的心思,被人鲜血淋漓连根带肉地剥出来公之于众,那团血肉还被清晰分明地晾在跟前,行凶者仔细描绘它的脉络、形状,问讯它的罪状、无耻。 陈柏起先是尖锐地否认,他高叫着说“不、不,我没有,我并没有……”,而后实在禁受不住,他捂紧了耳朵,浑身发抖地连连道歉。 他茫然地、下意识地对蒋念如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有罪,他心可诛。 他吻过周医生,哪怕想要告别,却忍不住屡屡再犯。 他是真的喜欢他。 蒋念如欢快地笑起来:“为何要向我道歉呢,我只觉得你下贱,但是被接近的人,才是真正被你恶心到家了呀。” “你的周医生,我未来的丈夫,大方地包容地为你做了这样多,你却是以这样龌龊的心思回报他——我偷偷告诉你哦,他与你接触的每一天每一时刻,都像对待苍蝇一样嫌恶恶心。” “这个苍蝇却久久占着他的家,”蒋念如顺理成章将最后一颗砝码抛出来,“周原只是本着礼貌不愿意多说,我就替他来做了这个恶人。” “听一听我发给你的录音,听一听你喜欢的周医生对你最真实的评价。” 手机那一端陈柏昏沉地无意识地大张着嘴,像荒漠上暴晒脱水的鱼一样,他大力地呼吸,却只觉得空气一点点被抽离,一根利刃从背部贯穿整个心肺。 而他竟然答应了。 蒋念如满意地做下最后的结语:“谢谢你的祝福,我姑且收下了,你的故事我会作为我们爱情旅程中的一段,留作纪念。” “再见,陈柏。” 她挂了电话,陈柏茫然地听着手机里漫长尖锐的忙音,片刻屏幕又亮起来。 陈柏知道自己也许不该点开,手指却先思想一步做了动作。 一阵杂音后,他听见周原的声音,比平时僵硬许多,却是真实的周原的声音。 “我的生活……我不让他那么好过……” “同性恋是罪恶的,但我不问罪他,他有病……” “念如,我爱人,对不起……同性恋,他,太恶心了……” 字字诛心。机敏如陈柏这一刻无从思考录音的出处、也分辨不出是否混音,他只是用力捂紧了唇鼻,面色“唰”一声彻底褪了干净。 眼前天旋地转,心脏处传来灭顶的疼痛。 这种濒死的危机感让在他双膝彻底软掉之前,先一步做了抉择,陈柏昏盲着双目跌跌撞撞冲进房里去,大力撕扯着背包找药。 他将药丸一把塞进嘴里,干涩生硬地咀嚼吞咽下肚,他还是想活的、他很想活。 但胸口的疼痛一分没减,开始加剧,陈柏眼前彻底黑沉下来,他疼得瘫**开始抽搐打滚。 药丸是甜的,红色的,圆润小巧,像皇后在森林中递给白雪公主的那颗苹果。 那不是他的药,药被人换过了。 陈柏骤然想起先前在小区门口看见的蒋念如的身影,她竟然算计到了这一步。 这刻剧痛又令他清醒,他自愧到恨不能自刎,但这时求生的欲望却分外强烈。 至少别死在这里。 至少在最后,还他还爱着的周医生,一片干净。 第三十五章 (有点虐) 通话结束后,听筒里传来的是短促欢快的忙音,手机那端的人应和着哼唱起来,手指轻轻在桌面上点着节拍。 短暂的庆祝后蒋念如放下手机,将机子里的芯片取出碾碎,又慢慢褪下手套,去抚摸面前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 曾经那里是鲜艳的,快活的,记录着她的爱人两点一线安顺又乖巧的生活,那时候还没有那个少年,还没有偷吻,更没有偏离过她计算的轨迹。 原本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罢演,而她一辈子求仁得仁安之若素。 蒋念如冷眼看了一会儿,看见上面倒映的她年轻美貌、面无表情的脸。 她尝试扯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的面部是那样干硬,于是抬起了双手像对待情人一样亲昵又暧昧地反复抚摸自己的脸。 她神经质地摸着,一边站起身去浴室照镜子,她一件件脱去了自己的衣服,注视镜子里那个年轻丰美的酮体。 她歪着头看着,有点茫然和呆滞,好像镜子里是感性疯魔的,镜子外是冷硬尖锐的,又好像都有。看了许久,蒋念如突然开怀地笑起来,垫着脚尖去亲吻跟前被水汽蒸得一片模糊的镜子。 她和她的爱人再无可能啦,但他伤她这样深,让她太疼了,疼到她承受不起,要分担在另一个人身上,这样痛就会少一点,会快意一点,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另一个人多痛一点,她就更快意,长长久久之后,这样的快感就会彻底取代掉痛苦。 她突然有点遗憾,那孩子死得太快了,不过转念一想也没关系,这种快乐日后会由周原带给她。 她这么想着,就越觉得快乐,她伸手关掉了浴室的灯,在黑暗中将肢体完全舒展开,像只性感沐水的黑天鹅,跳起舞来。 * * * 命运有时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唐兴文口袋里揣着上回送周原回家时落下的钥匙,一天都没拨通周原的电话,于是想着给他送到家里去,都快走到小区门口啦,就远远看见了那少年的身影。 唐兴文下意识地想要喊住他,但陈柏行色惶恐匆忙的样子,背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反方向跑,喊都喊不住。 唐兴文追了一会儿没追上,停下脚步挠了挠头,他想起手机里收到的周原与那个男孩的许多亲密的照片来,自觉得有些尴尬,想不想还是不碰面的好。 他低头摸了摸裤袋里的钥匙,放弃地叹了口气往回走,走到半途中撞见两个清秀的女孩子在路灯下旁若无人地热烈地接吻。 路灯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四周环着白茫茫的明亮到璀璨的光,除了令人感觉到爱情的热切以外,莫名还有了些坦然正大的,圣洁的味道。 当事人并没有这个自觉,倒是唐兴文这个中年老男人老脸一红,不可避免地就想起方才遇见的陈柏与周原来。 他不久前似乎也隐约地感受过这种美好与坦荡。 唐兴文抬手摸了摸鼻梁,步伐一转踏回了原先走的那条道,他想他至少该对自己这个年轻的同事说一声祝福。 唐兴文于是往回走。他还未走到周原家门口时,便听见陈柏在里边激烈的喊声,于是他敲了敲门,但半晌无人应答。 唐兴文的手退缩回来,想着今天怕是不宜造访了,却听见屋内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听得他心头一跳。 屋内一片死寂。唐兴文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抬手再次敲门。 回答他的依然是死一样的沉默。唐兴文敲了片刻,开始用力地急促地拍门,他头皮突然一阵发麻。 他放开了嗓子喊:“陈柏,陈柏,我是唐兴文,周原的同事,我来你家还钥匙给你!” 没有回应。沉默了不过几秒,唐兴文不再犹豫地掏出钥匙拧开了门,门几乎是被他大力弹开的。 他一个箭步冲进屋子里寻找陈柏的身影,他在卧室找到了,映入眼中的却是散了一地的鲜红的药丸和陈柏瘫在地上的轻微抽搐的身体。 陈柏的眼珠已经开始涣散,嘴唇泛着黑紫的颜色,面上一片死气,这种死亡的紫色一直从面部蔓延到手指尖,像一具凉透的尸体。唐兴文倒抽一口凉气,他无暇顾及其他了,上前迅速摊平了陈柏的身躯,用力按压他的胸部,俯**给他渡气。 心脏病从病发到死亡,不会超过一分钟。 唐兴文急得眼圈都红了,不过短短几十秒他汗流如雨,他一边急救一边大声喊着陈柏的名字,又喊周原的名字。 但陈柏起先还轻轻抽搐,到最后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唐兴文梗着脖子咬紧了牙再次给他换气。 他再抬起头时眼镜上蒙了一层汗湿的雾水,他一把甩开眼镜,咬咬牙,不甘心地再次按压陈柏的胸部。 好几个轮回后,他察觉到陈柏似乎还有隐隐的呼吸,心下一喜,俯**撩了撩陈柏的眼皮,又仔细观察他的鼻息。 他手上的施救动作一刻不敢停,又无暇抽出手来播通急救电话,焦灼得脸涨得通红,他这时想起来些什么。 他看了眼地上散落的药丸,又掰开陈柏的嘴唇,发现里边残留着大把药丸咀嚼后的渣滓,这说明陈柏吃过药,但这药并不起作用。 唐兴文脑里将处理方式快速过了一遍,想起他老丈人患有高血压,他身上常备着急救药,他细想了一下那药的药方,并不完全对症心脏病,但给陈柏服用至少不会有反作用。 唐兴文有九成的把握,但如果擅自赌了,救人与杀人,不过一线之间。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手底下陈柏那张黑紫的脸,想起手术室炽白的灯光下他的这双握着锋利医术器械的手,也曾拯救过或无力挥别过那么多的病人。 瞬息之间,他决定下这个赌,赌注是赔上他的后半生,而胜利可能赢得一条人命。 他把药给陈柏喂了,一小刻,也可能是度过了一整年,他眼见陈柏胸口开始一点点小幅度地起伏。唐兴文长舒一口气,跪倒在地上。 他的手没有停歇,立马拨通了急救电话,迅速清晰地报了地址,然后第二通电话拨给了周原。 这通电话的接通持续了很久,每一声拉长的电话音,都让唐兴文额角猛跳一下。 他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 其实左右也不过15秒,之后手机那端便响起周原略显疲惫但清亮的声音:“喂,兴文……?” 唐兴文没有犹豫地迅速打断了他:“周原,陈柏在你家卧室病发了,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你现在迅速赶往医院,我已经实施过急救,陈柏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你去医院的途中注意安全,开车不要过急。” 他快速说完,没有等周原的回答便挂断了电话,开始继续为身下的陈柏施救。 所幸天不负人愿,救护车很快赶到,来的救护人员中不少唐兴文熟悉的面孔,陈柏被抬上车接上呼吸机的时候,唐兴文这才摊平了身子长舒了口气。 他仍不安心,观察了好一会儿陈柏的情况,才疲惫地合了合眼皮,稍作歇息。 车上的同事也在观察这个年轻的病人,他看着看着,莫名觉得熟悉,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这孩子来。 他摸了摸细长的下巴,小声问唐兴文:“这个人,好眼熟啊,是不是前段时间跟周原搞在一起的那个男孩?那个照片你也有吧?好像在医院里也搞过,哎哟你说周院长看到没看到?” 唐兴文很疲累,这话听得叫人不怎么舒服,就懒懒“嗯”了一声,不再答话。 这人也不自讨没趣,下了救护车,医用推车急促推进去的时候,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有了个想法。 他那时的想法也许不过是想邀功,或者单纯报个信。他拨通了周原父亲的电话。 他心狂跳起来,面对位高权重的领导免不了有些紧张结巴,磕磕碰碰谄媚了一会儿才说到重点:“令公子……周医生的那个、那个亲近的小男孩,刚才因为心脏病发送进急诊室啦,今晚是我跟的急诊车,我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对他实施了抢救,目前状况还算稳定,我、我在这儿向您报告一声。” 周父得到消息后起先是一愣,但他经过太多风浪,他很快消化了这件事,本来准备开口嘱咐下去抢救的事宜,但是一瞬之间,他突然多了个念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传达给了下属一个强硬的命令。 拨通他电话的人叫李鸣先,是呼吸内科的护士长,今夜救护他当值,院长突然的命令将他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机丢出去,缓过来后不可置信盯着亮起的屏幕。 他结结巴巴:“周,周院长……” 那端的领导打断了他的话:“你按我说的做,所有的后果由我承担。” 片刻后又补充道:“你放心去干。” 李鸣先挂了电话,再抬起头时,隐匿在阴影中的尖细的眼睛泛着荧荧的绿光。 唐兴文推着陈柏进了手术室,上了呼吸机上了起搏器,吩咐相关护士备好器械马上安排手术。他处理完后脱了白大褂走到医院门口,拨通了周原的电话。 周原焦急地说自己马上就到,唐兴文这时抽出心来安慰他,道陈柏目前状况以前稳定。 他挂掉电话后便在原地来回踱步,还是不放心,又重倒回手术室去,远远看见李鸣先倚在门口,而手术室里本应亮起的灯这一刻是暗的。 唐兴文太阳穴一下“突突”跳起来,他几乎是飞奔过去想要推开手术室的门,大声喊:“这是怎么回事?!” 但李鸣先拦住了他。 唐兴文猛甩开他的手,带着责问的语气吼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灯灭了?里面的呼吸机也停了吗?!相关人员呢,哪儿去了?!” 与方才车上不同,这时李鸣先尖尖细细的眼睛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倨傲,嗓子也不自觉地拉长:“你还没收到消息吗,唐医生?” 唐兴文有些愤怒他现在还在跟他绕关子,正欲开口,手机这时应景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本想挂掉,但上面的名字让他停住了动作。 唐兴文收到了一个消息。 片刻他默默垂下手,李鸣先倚靠着手术室的门双手环着胸,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他。 唐兴文半晌才木然抬起头,刚才被他的动静惊动的在场的医护人员,眼神全落在他身上。 唐兴文出身在中医世家,很小的时候问自家爷爷,说行医有啥好的呢?还不如警察神气威风,不如老师师名远扬,爷爷捻着胡子笑眯眯说:“往小了的讲,是为了尽己所能治病救人。” 唐兴文不解:“爸爸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这还不大呀,那往大了说得多大啊?” 那时爷爷回答他:“往大了说,只愿世间无疾病,何愁架上药染尘。” 唐兴文摇头说听不懂,爷爷弯**点了点他脑门,又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 唐兴文现在还记得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的模样与神色,他说:“你行医,只要记得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唐兴文从回忆中回过神,他抬起眼回看注视着他的人,他们的半张脸有的蒙在口罩里,有的隐藏在角落的阴影处,用一种陌生异样的眼光看他,医院天花版上的白炽灯明晃晃地打在他们的半张脸上,一黑一白,一青一紫。 白色的大褂笼罩在他们空洞洞轻飘飘的身上,身躯开始麻木而缓慢地动作起来,青白的脸应和着灯光,透出诡谲的狰狞的神色。 唐兴文回头向一片漆黑的手术室看过去,那里还躺着陈柏尚温热的身躯。 唐兴文突然觉得冷,全身都冷,像浸着百年的寒潭万年的冰川,浑身都没这样冷过。他打了个哆嗦,发抖地去环顾他平日里共事的同事,环绕在四周的明晃晃的白大褂那样扎眼。 这一片白,曾经是病人眼中救命济世的圣洁的菩萨,是佛陀。 可同样是这一片白,现下成了杀人无形索人性命的邪器,成了厉鬼。 第三十六章 唐兴文僵硬地将脸转向李鸣先,嘴唇上下怯怯蠕动了一会儿,半天才哑声说:“毕竟是一条人命……” 再抬眼看时,眼光中竟带了些哀求的味道,连头都不曾举高一些:“这个孩子,他才这么小……” 他的经历和三观告诉他,他站在的是正义的一方,应当理直气壮大义凛然,而这时他面对奸佞之辈,却连阐述完整自身立场的底气都没有了。 李鸣先堵着那道门,他人比唐兴文矮上许多,身体又干干瘦瘦,扬起脖子来,气势上竟远远胜过唐兴文。 李鸣先嘴角大大咧开,此刻呲牙笑起来,傲慢又轻蔑,好像面对的是十分幼稚好笑的问题:“唐医生,你说什么呢,这是电器突发的事故我们也无能为力。里面那个小孩无父无母,这一点,想必你也听说了吧,他父母也不管上的事情,我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还能怎么办呢。” “医院里生死离别的事情你还看得少么,唐医生?”他不忘对唐兴文连讽带刺一番,“若你和那小孩也有什么别样的交情,那不好意思,事完了去庙里烧几柱高香,祈祷他下辈子投个好胎,都要比现在有用。” 唐兴文感觉到滔天的愤怒,他想大骂这个无耻的想借着人命攀官上位之人,或者他有太多的理由可以将他揍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眼被什么完全堵塞了。 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李鸣先看他拔直了身子、脸红了又白的模样,像随时要伸手过来给他一巴掌,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虚,他悄悄后退了半步,身躯牢牢倚着门。 但唐兴文这一刻,其实三观是混淆的,它们一片浊乱,他秉承的人生信念在瓦解坍塌,他却无能为力去补救它们。 什么是正邪呢,什么是对错呢,什么是黑白呢。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竭力救人,又亲手放走他,前后半个小时不到,他是医者,还是与眼前杂碎一样的屠夫?唐兴文分不清了。 李鸣先狐疑地看着他,背心突然一阵发冷,他有些慌乱地冲身后瞅了一眼,又匆匆别过头,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他想找回一点底气。 他重复了一遍:“我说了,今晚,是急诊室突然断电导致的突发状况,本身病人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断电这也是周院长亲自确认过的,往后要口径一致,希望在场各位今天过后不要以讹传讹,我相信你们都是聪明人。” 他话一落下,唐兴文呆愣地看着他,一时竟木在当场没了任何反应,李鸣先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眯了眯眼。 片刻唐兴文颓然垂下了头去,李鸣先眼神一亮,正洋洋自得还想讥讽他两句,便听见有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声音又哑又锈,像浸过了黄泉水里森然的死气。 “你说谁不行了?” 李鸣先一个激灵猛地原地绷直了身子,他目光越过唐兴文看过去,远远就见周原向他走过来。周原半边衬衫被汗浸透了,面色青白,浑身像是自水里捞出来一般,却远远就透着叫人退避三舍的寒气。 周原又问了一次:“你再说一遍,谁不行了?” 他还没近到跟前来,李鸣先就看见了他血红着一双眼睛,骇得李鸣先下意识地从原地跳了开来。 他结结巴巴说,又想找回点面子:“周,周公子……周医生,你那个,你那个朋友送过来的时候就断气了,刚好医院急诊室又断电,这个我们也没办法的,你……节哀。” 他嘟喃着小声讲完,周原走到他跟前,红着一双眼睛竟然笑了。 周原微微弯着眼睛,似笑非笑:“医院,急诊室,断电?李护士长,你这话捅到市卫生局去,你说我们医院还要不要了?” 周原快步绕过李鸣先就要推开门,李鸣先急了,他为周院长作伥自然无所畏惧,周原的态度也令他觉得这是个温顺好驾驭的主,有了这种错觉,他一把就伸手拦住了周原,甚至轻轻将他推开去一些。 他用一种半谄媚半威胁的语气,去恶心周原,讲得也很直白:“周院长说断电那就是断电,周医生你也别为难我,捅到哪里去不都是伤得自家人的心,又何必自家人害自家人,你说呢周医生?” 周原被他推出去半步,被迫立在了原地,他垂着眼轻声说:“你让开。” 李鸣先不干,歪着个脖子也怂着肩膀把话说穿了:“你爸让断的电你找你爸去,我这儿接了命令做事情呢,你别为难……” 他话没有说完,就猛感觉到背部一阵剧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人悬在了半空中,然后又猛落下地来,脖子被死死掐住…… “他是个人,他今年才十九岁,他有什么错?他也是个人啊,就因为他喜欢的是我、就因为他喜欢的是男人,你们集体把他活生生弄死在了里面。” “他有什么错?!” “他有什么罪?!” “你们凭什么?!” “你们凭什么?!” “你们凭什么?!” 周原一句句说完,声嘶力竭,然后刹那收声,开始发狠地、往死里磕碎李鸣先的脑袋。 李鸣先瞬间感觉到窒息,一阵濒死感拢住了他,周原像只骤然暴起的豹子凶狠地将他推搡在墙上,墙体一声闷响后又瞬间掐紧了他脖子,拇指顶着他下巴照死里往墙面上磕,一点都没留手,就是要让他死。 李鸣先被掐得双眼暴突,后脑勺由剧痛磕剩下了麻木,他眼前一片金花缭乱,涨红着脸大大张开了嘴巴,舌头被迫伸长,像只滑稽又骇人的吊死鬼。他无力地蹬腿,在周原绝对力气的压迫下挣扎不开来,双手艰难地拍打着周原的胳膊。 他上下摇晃的余光只看见周原布满青筋的狰狞的脖子,和面无表情的青白的面上那双血红的眼睛。 濒死的恐惧让李鸣先抖成了筛子,然后原地尿了。 周原从安静到发难前后一分钟不到,在场的人直接炸了锅,唐兴文想上前去拉架,他近一米九的个子却一丝撼动不了周原。 他还是怕李鸣先要被周原打死了,一阵惊骇后找回点理智来,于是低声贴着周原耳朵说:“周原,停手吧,陈柏还在里面,人要紧。” 他一语中的,周原果然停了手,他松了开来,李鸣先像只泄气的破烂的皮囊滑倒在地上。 周原不知想起些什么,突然又弯下腰伸手去揪李鸣先的衣领,李鸣先茫然得竟不知道再躲。周原轻轻地,一字一句,字字分明地对他说:“李鸣先,如果我的陈柏,像你刚才说的死在了里面……” 李鸣先像是被揍坏了脑子,此时双眼呆滞一语不发,唐兴文心里一急,怕极了再出状况,赶忙伸出胳膊从身后环住了周原。 所幸这时有个女护士怯怯喊了一声:“里面的呼吸机我没有关,只是关了灯,一切器械还是照常运转。” 她话刚落下,唐兴文看见周原僵硬的背脊瞬间松懈下来,他那双眼睛,由一开始的死气沉沉,好像又重新有了异样的重生的光。 他看见周原深深咽动了一下喉结,挺直了腰身,推开急诊室的门。 唐兴文这时在他身后低声说:“小原,我给你搭把手。” 周原愣了一下,转过身看他。 唐兴文用力抿了抿唇,然后将胸前挂着的牌子摘下,小心放在了口袋里,然后抬起头冲周原坦荡地笑了笑,伸手拍了一下他肩膀。 周原起先有些错愕,然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先前发声的女护士突然也说话了,声音还是细细小小的。她摘下了胸口护士的胸牌,而后小声说:“周医生,我也帮你。” 离她不远处刚进院实习的男护士这时也举起了手:“周医生,我也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三个,一个主治医师,一个助理,两个护士,周原红着眼看着他们,冲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一切术前准备工作开始紧凑地进行,急诊室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周原拢了拢平日里熟悉的白大褂,进门时低头看了一眼还瘫在地上软成一摊烂泥的李鸣先。 他知道背后还有许多或围观或不怀好意的眼神在盯着他,但他并不为意。 他垂下眼,踢了踢门前这个蜷成一团的怯懦的走狗,低沉地说:“去转告我的父亲,现在,我要去救我的爱人了。” 第三十七章 (正文完结) 手术室的灯骤然亮起,又黯然熄灭,短短六个小时里像度过了一个春秋的昼夜。 医院ICU隔离病房里这时灯火通明,顶灯光芒白炽到刺目。唐兴文仔细将心电监测仪上的数据记录好,回头看了眼身后两个忙了一晚上仍诚惶诚恐的年轻护士,他拍了拍周原的肩,领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周原新换了一身干净的工作服,笔直地站在病床前边看着陈柏平躺的纹丝不动的身体,他柔软的病服下,有他方才留下的爬虫一样狰狞绵长的缝合口。 周原突然想起,陈柏醒来时会不会怨他,怪他缝合地不够精致、不够尽力,在他身上留下了这样难看的伤疤。 他这样想着,心底就局促难安起来,天知道他一点也不觉得难看。就在刚才,他真切触摸到爱人的那颗心脏,触摸到那团鲜红的、沉重搏动的血肉,他真真实实将它捧在了手心里。 它在他手上重新鲜活地跳动起来,像它的主人一样青涩又热烈。 周原陷入长久的回忆里,这时监测仪发出尖锐的声音,周原茫然抬头,看见陈柏的心跳在红色那条线上危险地起起伏伏。 周原颀长的身子跪倒下去,跪在陈柏病床前。他拉过陈柏苍白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啄吻,像求婚亲吻新娘子的指尖那样,虔诚又神圣。 他吻了一会儿,又将陈柏的手指牢牢握住,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像个神经病一样向床上无声无息的身体表白、示爱、碎碎念叨。 周原说我不信神佛,不信命,如果真的有救世主,能不能救济我这一次,把我下半生一大半的命都换给他。 他自己也觉得虚妄,又惨白着脸细细碎碎地嘟喃说,不能全给了,留下自己的一点点,至少让他俩相拥个一年半载。 “我会不会太贪了。”周原神经质地小小声问陈柏,“你就是偷偷亲我一下,我就要你把下半辈子全赔给我,我太贪了吧,可没办法,我就是尝到了一点甜头就无休无止索求无度的人。” 没有回应,监测仪又在大喊大叫,撕扯着他的鼓膜。 “陈柏,”周原突然像是浑身力气都泄干净了,脊背一下软下来,他将头深深磕在了病房冰冷的金属床沿上,“我求你不要放弃我。” 没有回应。 周原跪在陈柏床前,他们明明离得这样近,从前被人言和人心阻隔住了,他戴上了盔甲,佩上了利剑,披荆斩棘想去牵住他的手。 但陈柏好像忘记了给他时间。 周原清醒地知道,比这一切更残酷的,是阴阳。 *** 陈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他没有痛苦,胸口没有沉重的坠感,他在医院病房内轻盈地飘飘浮浮。 他看见许多人对一具像他一样的身躯捣捣鼓鼓,看见那颗困扰他很久的鲜红的血肉被掏出重见天日,最后看见他的周医生虔诚地跪倒在他跟前,向他表白。 陈柏心花怒放,他太高兴啦,这一定是他最美的一个梦,往日里他做梦总梦不见周原,想在虚幻里亲近周医生一点都不能够。 周医生教他念诗,有句是“我今因病昏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那时陈柏还低头苦恼,怪自己胸口那团东西祸害了自己。 现在他梦见了,他大为欢喜,他想扑上前去拥抱他的周医生。 但周医生的身影模糊起来,越来越模糊,糊成了一团光晕,光晕越来越大,最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光。 有个温柔动听的女声在说话,陈柏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像初春破冰后潺潺流动的泉水声,像天籁。 他感觉到无与伦比的舒服。 那声音说:“过来吧。” 陈柏点点头,不自觉就朝前走,走了两三步又不放心地看了眼身后。 他困惑地问:“那周医生,周医生在前面吗?” 声音说:“不在了。” 陈柏低头想了一会儿,贪恋地拥抱了一下让他觉得无比舒服的空气,说:“那我还是不去了。” 声音戛然而止,光圈开始淡去,淡到最后幻化成了一张张人脸,和残缺的血糊糊的手掌。 陈柏看见了蒋念如的脸,一个陌生老人的脸,许许多多路人的脸,很多破碎的面孔和胳膊在他眼前连滚带爬地成形,嘶吼,张牙舞爪。 它们恐吓着他,想要抓住他,撕扯掉他的皮肉。 陈柏好像一下懂了:“周医生在里面吗?” 声音说:“在。” 陈柏于是向前踏了两步。 那声音又说:“你还要走过去吗?” “要啊,”陈柏说,“如果周医生在里边,我走进里边,就离周医生近了一点。如果周医生在里边感觉到痛苦,我越近一点,他痛苦就越少一点,我走得越近,他就越能感受到欢快。” 陈柏停下步子,挠了挠头:“可能完全走到他身边,我要吃很多很多苦,可能要很久,可能皮开肉绽,或者体无完肤,可是他是周医生啊。” “我才不要留他一个人受着。”陈柏笑笑眨了眨眼,跳进了这片苦海里。 *** 陈柏重新看到了人间,胸口处传来的闷疼让他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一点,他觉得难受,一时又动弹不得,于是费力地眨了两下眼睛,模糊昏聩中,觉得手掌被温暖地扣住了。 他看见了周原,欣喜若狂的胡子拉渣的一张脸。 陈柏突然好想摸一下他的胡茬,说你是个成熟的大医生啦,要学会收拾一下自己,虽然现在也很帅。 但他没有气力,他感觉到深深的困倦,略微歪了一下脑袋便要闭眼睡过去,又感觉到被人轻轻扯醒了。 他看见周原惶恐地、委屈巴拉地咬着嘴唇,哆哆嗦嗦从裤袋里掏出来一个银色的小圆圈,硬要先给他戴上。 周原碎碎叨叨地说我爱你。 这才不是个求婚的好地点呢。陈柏想,但还是努力地睁开眼睛,配合他任性的爱人。 尽管周原知道这时应该放任病人去休息,但他忍不住,他俯**,隔着氧气罩去亲吻陈柏苍白的嘴唇。 陈柏突然明白,他是怕再来不及。 他低下眼看周原放大的脸,这个角度看起来有些滑稽,他还是眯着眼笑了。 陈柏的嘴唇在氧气罩里无声地轻轻地动了动。 我只是睡一觉,你等我呀。 周原直起身,呆愣愣地看着他,歪着头疑惑又挣扎的样子,把陈柏看得心疼坏了,他用了所有力气地在床单上比比划划。 他一个个写得很慢,周原一字字看得很认真。 陈柏写完,冲他俏皮地眨了眨右眼,看见他优雅稳重的周医生又回来了,于是放任自己合眼睡过去,等待梦醒后另一个甜美的人间。 周原再次眉眼含笑,与他的爱人做了一个短暂的告别,临走时还是忍不住捻起他的右手吻了吻他的指尖。 周原笔直地走出去,闭上隔离室的门,出了ICU,深深倚靠在医院灰白的墙皮上。 他终于再不压抑自己的情绪,放任它们发泄出来,他滑落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头深深捂进手掌里,泣不成声。 周原看见他的小王子说。 “我只是睡一觉,我答应你只做一个很短的梦。” “你不要害怕。” “你要等我。” “你要等我一觉醒来,等我醒来后,这一次要换我用戒指,圈紧你的下半生。”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正文完结,后续会有两个番外。 这个坑去年写的,断断续续,时间跨度有点大,有些情节我写得不怎么好,很感谢你们还这么喜欢它,这里我向一直在等更的我群里的小伙伴道声谢谢。 群号239920624 微博@阿相今天连跪了吗 欢迎来找我玩 第38章 番外 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半小时有余,杨荆在门口有些不耐地举手看了眼表,5点半整,快耽误下班的饭点了。 他抓了抓头顶日渐稀疏的头发,又抓下来几根,于是沉着脸忍不住掏了根烟,正叼嘴里的时候后背倚着的门朝里开了。 杨荆看着开门的人懒懒散散衣裳不整的样子,有些讶异,自然还有被愚弄的愤怒与厌恶感。 “蒋女士。”他眯着眼睛也不准备对眼前这个女人客气,当着她面将嘴上的烟点着了,肆意喷了一口,“我很清楚地记得昨天和你说过是下午五点我会上门,明明在家却连电话也不接,这算是什么态度?” “你不也是吃准了我在家才堵的门吗,我还以为你穿着这身皮会直接揣门进来呢,毕竟你们都喜欢那样干,sir。”蒋念如又恹又懒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没拧干就散在肩上,衬衫领口大大敞开来,半掩的胸口又是水又是汗。 她长腿一跨迈进沙发里去,仰躺着懒洋洋撩起眼皮看杨荆。 杨荆眉头都没挑一下:“蒋女士,我现在正式向你出示逮捕令,现在跟我走一趟。” “就因为我涉嫌破坏公物?”蒋念如叠起腿,百无聊赖地揉着眼睛,她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圈很黑,无精打采又消瘦,像个资深的瘾君子。 “不单因为这个。”杨荆面无表情说,“你毁坏公物的当晚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我们认为你有足够的嫌疑,请你跟我走一趟。” 蒋念如听他公式化地讲完,翻身坐起,嘻嘻笑起来:“我那晚上,哪还有力气入室抢劫去捅那一对夫妻呀,我要有这个力气,你还一个人来抓我,你不怕呀,嗯?sir?” 她说着就去抓杨荆的领带,被杨荆嫌恶地扭头避过。 蒋念如真的就这样衣不蔽体一晃一荡随杨荆跨出门去,消沉又浪荡的样子,半眯着眼看杨荆关好了自家的门,又摇摇晃晃跟随他一起跨上了车。 她喝了酒,一身刺鼻的气味,安全带也不肯系,还要歪过头嘲弄他:“你好正直呀差佬大人,你是不是也喜欢男人呀?” 这是已日薄西山暮色沉沉,偏僻的小区角落不见其他人迹,杨荆在车上安静地将安全带系好,眉眼掩进昏黄中去,再抬起头时眉舒目展,咧开了一嘴森森的白牙。 他冲蒋念如笑了:“我一直都忘了跟你说,当晚除了C区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外,A区公寓区有一个心脏病的男孩子突然病发被送往医院急救。” 他这时已不是那副正人君子不苟言笑的模样,目光幽邃又阴沉,嘴边挂着危险的笑意久久不散。 蒋念如太熟悉这种笑了,与她镜子中阴谋得逞和势在必得的那样子,如出一辙。 她酒猛醒了大半,手拽着门把就开始朝外推,但车门纹丝不动。 她背脊猛倚向近窗的位置,大吼起来,虚账声势:“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杨荆的笑容在她惊恐的瞳孔里越放越大:“我是警察啊,你不是见惯了我这身皮?” 蒋念如狠狠地摇头,手脚并用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攀爬、挣扎:“你不是、你不是!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要干什么?!” 她的手在车窗上拍打,抓挠,杨荆在身后一伸手一把锁住她后颈,将她牢牢按在车窗上。蒋念如精致的五官以一种扭曲怪诞的姿势,滑稽地糊在了玻璃窗上。 杨荆在她身后轻轻吐气:“我怎么会不是警察呢,你破坏小区摄像头之前的所有录像,在花圃泥地里留下的脚印,和在周原楼下留下的吻合一致的脚印,都是由我记录的。” “蒋小姐,聪明如你,你猜猜看,为什么会留下这些痕迹呢?”杨荆偏着头,以一种温柔的询问的语气问她。 蒋念如已无暇去顾及这样多了,她只觉得灭顶的恐怖、惊惧,一种毛骨悚然的恶心感由腹部蔓延至喉头。 她害怕得只觉得胃酸同心脏都要一并呕出来了。 杨荆轻轻说:“因为那一天刚好在同一个位置的北面安装了新的摄像头,因为那一天早晨刚好下了雨,因为那一天是楼下老人儿子的忌辰楼道里晒满了香灰。” “你说巧不巧,你算到了吗,蒋小姐?” 蒋念如的挣扎突然戛然而止,片刻后,她发出了模模糊糊的呜咽声。 她的哭泣让杨荆觉得无比恶心,他放开了她,拧亮车灯,前方的路完全黑沉下来。 “你刚才说,我一个人来抓你,我怕不怕。”杨荆笑着吹了声口哨,“问得好,嗨呀,因为就算是警察,黑的白的,明的暗的,总是一个人做比较方便。” “你最熟悉这些了,对吧。”他咧开嘴,露出一排白森森明晃晃的牙齿,“你怕不怕呀,蒋小姐?” 蒋念如抱着膝盖,双脚离地,整个人蜷在副驾驶里,唇齿上下哆嗦着话都不能回利索。 “说来我也不能居功,这些蛛丝马迹都是别人找给我的,”杨荆挠了挠头,“说起来也是受人之托,有句话我还是要传达到的。” “有人让我告诉你,你日后的所有报应和恐惧,会由他一点点带给你,你想纠缠到什么时候,他全程奉陪。” “他叫周原,你认识,对吧,你不是很爱他吗?”杨荆握着方向盘,看着眼前女人的面孔一点点地扭曲,一点点狰狞,一点点破碎,一直到奔溃。 蒋念如不可置信地、歇斯底里地指着他:“你,和你们,你们会有报应的——!我会告你们——!” “我只是秉公行事,”杨荆一脸痞气又吹了声哨,猛一踩油门,“有时这身皮还是很有用的。” “狱里狱外,我们日子还长。” 漆黑的私车在女人的一声尖叫中,由暮色驶向黑暗。 *** 周原吃晚饭时接到了一通电话,避开去阳台上聊了近半小时,来电的像是一个久别重逢关系极好的友人,到最后言笑晏晏地收尾。 周原挂了电话,一转身便见陈柏手里拽紧了抹布板着个脸,倚在阳台门口瞅他,腮帮绷得紧紧的,气鼓鼓的样子。 周原心都软化啦,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赶紧跑过去哄他。 陈柏硬邦邦地说:“剩下的饭你也不用吃啦,我碗已经洗了。” 周原莫名的心虚,低下头摸了摸鼻梁:“哦,那我晚点再打蛋煮碗面吃。” 陈柏不吭声,嘴角都绷成了一条直线。 周原立马站直了小声说:“我也不是很饿,那我也不必吃面了,我一会儿就洗洗睡。” “周原。”陈柏突然全名全姓地喊他,抬起头一脸严肃,“我现在很正经地告诉你——” “啊。”周原有点紧张,紧张得都原地立正了。 陈柏扁扁嘴,偏过头说:“我想吃个醋。” “啊?”思路有些跟不上,周原呆愣地咧开了嘴。 “啊什么,”陈柏皱了皱眉,“怎么,我不能吃醋吗?” “能能能,”周原啼笑皆非,“红醋白醋山西老陈醋都行,吃一两二两半斤都行,啊不对……醋喝多了烧胃,还是少一点的好。” 一边笑说,一边快步走过来抱他,陈柏灵敏地一下避开了,还轻轻朝他胸口还了一手肘子。 周原假装吃疼,陈柏这时低着头轻声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听见你打电话了,你说了很多次蒋小姐的名字……” “你这样高兴地跟她通这样久的电话,我会很不开心……” 陈柏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脸先羞起来,鼓起腮帮把手里的抹布都给拧得干巴巴的:“你看,你都是我的人了,还那么不知检点,我吃你一两回醋,不过分吧。” 他眼珠子左右转了两转,又假装不明显地微微抬起右手摸着戒指轻轻转了两圈。 明明想昭示自己的所有权,又好像底气不足的样子,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委屈巴巴。 周原看得心里又甜又涩,他蹲**取出陈柏手里的抹布,拉过他的手,双掌拢着,抵着自己胸口。 陈柏手术后休养至今已有两个月,两人互相坦诚心意也快满两月了,这些日子里周原辞了医院的工作,在家全职照顾陈柏等待他康复,期间遇上贵人,也拿到了去首都医院的offer,领导批了足够的假,并表示清楚周原的状况,隐晦地道了句祝福。 陈柏病愈后的世界,好像一切都顺遂得不真实,就连周原已经那样热切的爱,都生怕是虚幻。 他患得患失。 但又好在他足够直白,周原一颗心上的怜惜和酸涩,满满涨涨的,承载不住,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深深地看着陈柏,双手包着心上人的双手,放在胸口上。 周原说:“我没有再联系过蒋念如,一次都没有,只是因为她我们多走了几步坎坷的路,这些后续始终要处理干净,我不出面,只是假他人之手。” 他一边坦白,一边伸手去碰陈柏,指尖停留在他嘴唇上,温柔地摩挲。 周原恳切说:“如果真的,因为我另有隐瞒而引起你的猜疑、嫉妒和难过,你可以理所应当的吃醋,可以打骂我,甚至可以不要我。” “这些都是应该的,”他拉过陈柏的手,扣住自己的,两颗一模一样的钻石在夜晚的昏黑中煜煜生辉,“因为我是你的所有物呀。” 陈柏听得眼眶热涨,他捂住了嘴不让破碎的哽咽声泄露出来。他的周医生太会说情话啦,他总是说不过他。 脑海中一下就没有了方才猜忌的阴翳,那颗被眼前的人亲手治愈的心脏开始不安分地又闹又跳。 他说不过他。要怎么说,要怎么说,才能把心意像周医生那样完美地传达给他,好像剖开胸腹、掏出心窝来,虔诚地跪下捧在他眼前都不够了。 陈柏眼睛又酸又红,他脑子一热,弯**双手捧过周原的脸,嘴唇就热切地贴近了他的。 然后缠绵地黏腻地吞吐、接吻,触探对方的热度,想要霸道完全地占有对方的唇舌。 周医生好像愣了一下,他半跪着,以求婚一样的姿势,仰起脖子温柔地接受了陈柏这个热烈汹涌的吻,在陈柏吻得头晕脑胀面红耳赤的时候,又安慰亲昵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最末周原仰起头,闭起眼在他鬓边,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啄吻。 陈柏像饮了好酒,甜甜美美昏昏沉沉,他眯着眼看下去,越觉得他的玫瑰花真的是太明艳啦,哪里都好看,哪里都称心。 所以一个不小心,在一个重新回到星球的夜晚,小王子被他心尖上的玫瑰花偷吻了。 第39章 番外二 周原有时也会对陈柏感到头疼。 病愈后的小孩像挣脱了渔网重回江海的鱼,摇头摆尾对一切都兴味盎然,他撇开之前的钩锁,对生活怀抱了极大的热忱,年轻的尾巴甩起来生动又活泛。 周原乐见其成,日子长久过下去又琢磨出了不对味来,陈柏的热忱好像从没有对他开放过。 周原看着刚滑溜进盆里扑棱扑棱挣扎的大草鱼陷入了沉思。 “你愣着干嘛呢,”陈柏忙得满头是汗,有些不满他在发呆,将手里正掂着的菜刀递给他,“稍微冲洗下把内脏掏了鳞片去掉,你要好好切啊,上次就没切好,鱼都没能腌入味。” 他想想又安慰说:“其实切鱼和切人是一样的,你仔细回想一下你以前是怎么学解剖的,你是不是拿惯了手术刀拿不惯菜刀?没关系我下回去市场给你买把小巧精细一点的,你掂量掂量几下就懂了。” 周医生莫名其妙就看着一把菜刀怼到眼前来,他愣愣“哦”了一声,低下头眼神对上了盆里大草鱼圆溜溜的眼睛,一人一鱼对视良久,双方都十分无辜。 他张了张嘴,转头想对陈柏说些什么,陈柏这会儿背对着他又一起手哧啦哧啦地炒着锅里红澄澄的河虾,嘴里嚷嚷说:“你切完鱼把橱柜里的酱料给我拿一拿,要蚝油、生抽和一点点豆瓣酱,一会儿放辣椒圈和葱蒜,拌着在花生油里滚一滚,调出来的酱可香了!” 周原侧头看他兴致昂扬忙得热火朝天的样子,不忍心打扰,话到嘴边又憋回了肚里,一转头还真以解刨的手法把盆里的草鱼精细地大卸八块了。 鱼:……而我又做错了什么。 陈柏养病前期窝在家里少有出门,有周原日日陪着,也总觉得亏负与心闷,不知哪时突然灵光一闪,就开始琢磨做菜,长此以往上了瘾,什么菜都做、什么菜都要尝试,还得自己霸着厨房不让周原碰,只准他打打下手。 陈柏在家里的早中晚三餐都由他坐吃等喝变成了全权负责。周原本来心疼他不让他碰,但又说不动,一来二去也就听之任之。 但好像陈柏脑袋里只剩下了做菜。 鱼蒸好了,爆炸大虾也告一段落,陈柏洗了一把青菜,一甩手闻了闻瓦煲里的椰子鸡还在细火慢炖,于是满意地一甩手清理了下厨房,利索打包好垃圾袋拧去楼下扔了。 他全程没怎么搭理周原,也没见周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周原看着他背影抿了抿嘴,低下头闷闷地碾砧板上的青菜。 周原:很烦,想杀鱼。 陈柏在楼下扔完垃圾拍了两下手,转头正要上楼,余光却觑见有人在花圃不远处躲躲闪闪,他心下一紧,面上佯装不知,迅速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蹲**悄悄观察。 半天不见动静,陈柏想,怕是自己多心。 他想想便要站起身,却见有人从树干后绕出身来,在花圃前犹犹豫豫地踱步。 陈柏不禁又看了一眼。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打扮却很好,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袋,她在原地左顾右盼,姿态焦灼不安。 陈柏看着总觉着熟悉,于是贴着墙根走过去,认真打量她。 女人周身衣饰富贵,她面庞小巧、眉眼秀致,年龄在她面貌上留下了痕迹,又因心事而添了一分疲惫与凝重,但没有掩住她优雅温文的气质。 她的气质像一类人,像陈柏喜欢的一类人,她像周原。 陈柏细想下去,他重翻自己的回忆,他想起周原的家庭相簿,想起眼前这个女人来。 她是周原的母亲。 陈柏一下心惊。他们与周原父母的问题,彼此讲过许多次,结果却总让周医生不快,陈柏心有戚戚。 他踌躇了一会儿,到底不敢上前打个招呼,于是蹑手蹑脚转身上了楼。 他回到家,周原正站在厨房里,捏着汤勺小口小口抿汤,在一试咸淡,听见陈柏重进门来也没有打招呼,气质看起来有些阴郁。 陈柏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开口与周原谈一谈周原母亲的问题,但周医生这个背影太好看啦,身长玉立、温文尔雅,他这样安静站在炊烟之地中试汤的样子,太好看了。陈柏心里又暖又甜,身子先随心思动了,他扑到周医生身后一把便圈住了他。 他脸埋进他衬衫衣料中,埋进他宽厚的背脊里,感觉到周原周遭有一层淡淡的雾霭,一下子融化掉了。 陈柏贴着他的背,听见了他胸腔清晰的震动。 周原被他圈着,很快回握住腰腹间乱动的那双手,低沉沉笑:“你好久没这样抱过我,怎么下去扔了一趟垃圾,又把‘要主动抱周原’的念头捡回来了么?” “瞎说。”陈柏听完手又收紧一些,嘴里嘟嘟喃喃,“你抱我和我抱你不都是一个样子么,我每天都给你抱的。” 周原:“那哪里一样。” 陈柏突然有些明白,直言不讳问:“嗯,周医生是不是缺爱了?” 周原好像怔了一下,片刻后缓缓地温柔地道:“不,我只是缺陈柏的爱了。” 陈柏脸“嘭”一声变得通红,脑袋又开始晕乎乎的,他局促地挣脱开来,站在原地紧张巴拉地绞起手指。 周原一改方才的阴郁,转过身满意地打量被他撩得面红耳燥的小孩。 小孩半天才想起正经事来,挠着头偷眼觑视着周原,小声地小心翼翼地提到:“我……刚才在楼下好像撞见你妈妈了,阿姨拎着很多东西站在花圃边,等了很久的样子。” 他眼见周原一下子沉默下去,又慌张补充说:“我想我们是不是要下楼去接阿姨上来,毕竟她是周医生的妈妈……当然了,这还要看你的想法。” 周原温柔的笑意收敛尽了,他低下眼,面上淡然,不像生气,也不像没有气。 他良久才淡淡说:“还是不见了。她现在没有来,今天自然也不会来了。” 他转过身轻声岔开话题:“过来做饭。” 陈柏急了,跑到阳台上往下看,那里果然再没有周母的身影,他又急又气跑回厨房,见周原目光专注在灶台上,仍无动于衷。 他有些泄气,好像他们与周原父母间永远是个僵局,而他又找不到办法去开解和哄好他默默难过的周医生。 陈柏头疼坏了。 他手术清醒后养病这段时间里,周原也没瞒他,毕竟是事关亲生父母日后也瞒不住。周原将周父整出来的手术前的变故都同他讲了,进手术室时发生的事儿倒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只提了下那位坏心眼的护士长被打后也没得到理想的职位,治疗费用倒是全免了,老领导露了个头体恤了还没几句就威胁说“要敢报警把事情闹大就立马卷铺盖走人也别想在护士这一行干了”。 李护士长被打了一顿屁都没得到,憋屈地一边治疗一边疼得整日整夜哀嚎,医院同事都心照不宣地对外美其名曰“工伤”。 周原说起这些旧帐来,倒像在讲故事,陈柏一点不觉得难过,被逗得直乐,笑了半天安静下来,躺在床上摸了摸周原的头。 他其实心明眼亮,通透得很,他伸手摸了摸周原轻声说:“我不怪你爸爸了,我这不还活得好好的,我还在手术室里听见你给我表白了,那时我就想这一波我赚大发了,怎样都不能把你丢掉。” 他又扯周原袖口,轻轻摇晃他的手:“我没记恨过他,现在也正式同你说我原谅他了,我希望你也是的。” 那时周原眼圈很红的样子,反握着他手一直不肯松开,埋下头良久才干哑着嗓子说:“我不能原谅他,即使他是我父亲,他没有尊重甚至对儿子的爱人心存歹念,就等同于没有尊重他这个儿子。” “如果……”周原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如果你当时真的不幸……不幸遭遇了,死亡……那他就是始作俑者。” “我不能原谅。”他断断续续说完,别开头去。 陈柏张着嘴半天讲不出开解的话来,嘴笨,急得捉耳挠腮,周医生很快起身离开,陈柏捉不住他的背影。 陈柏不想让与自己有关的这件事成为周原永久的心伤,也不想周医生从他温暖的家庭里被惨烈地撕剥开来。 周原与他不同,他父母尚在人间,亲情尚有余温,硬生生的分离无异于残忍切割掉周原心头一块血肉。 那样的周原是不完整的。 但他左右想不到法子,周原又对它避讳不谈,现下终于急眼了,在身后撒了半天娇也不好使,索性两只手一撑橱柜边沿,一下跳坐在上边去。周原一歪头被他唬得一愣,颈项便被他两只手圈住了。 他这时,双腿微微叉开,头微微仰着,抱着周原的脖子,将周原完全圈进怀里来。 周原颀长挺拔的身躯嵌入在他****,手下意识掌住了他腰臀生怕有个闪失。陈柏也知道这个姿势暧昧又放肆,眼见怀里的人目光由错愕转至深沉,小孩的脸一下暴红,一咬牙还是动作个不停,按住他后脑将他拉近自己。 周原低下头,满眼的都是爱人羞赧又生动的一张脸,他忍不住飞快地在男孩的嘴角边偷亲了一下。 陈柏抓紧机会同他咬耳朵,他还是紧张,哆哆嗦嗦片刻,才迟疑道:“周医生不要生气。” 周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安静下来,没有动作,嘴上仍是缄默。 陈柏得不到回应,捧起周原生闷气的脸摸了两把,心里又把他家的玫瑰花夸了一遍,片刻高高扬起额头贴紧了对方的。 他一个紧张,手里没轻没重,把美人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 周原低着眼睛任他为所欲为,小孩自己玩着玩着,嘻嘻笑起来。 他们离得很近,呼吸交错在一块,只需上前轻轻一个触碰就会吻在一块,陈柏在周原呼吸浊重起来之前见好就收。 “你看,你只有这个时候才肯听我好好说话。”陈柏满意地捏了一把周原的脸,好一会儿后低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你这样,自顾自难过,自顾自生闷气,好像站在一个怪圈里,兜兜转转怎么都不肯走出来,像一头受伤又讳疾忌医的野兽。” 周原抬起眼,微微张嘴,陈柏趁机在上边亲了一口:“就跟我以前的自己似的。” “不过我被周医生牵出来了,”他抱着周原的脖子,歪过头问,“那周医生呢,周医生愿不愿意被我牵手出来?” 周原被他浅尝即止的亲吻,吻出一丝甜涩来,他的小王子也会撩人了,在陈柏紧张又强作镇定的眼神中他轻笑出声,说:“我愿意。” 陈柏长舒一口气,像再一次求婚成功似的,他激动地一下跳到周原身上去,这一次周原没有措手不及,自然而然地握牢了他大腿,任他像无尾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 瓦煲里的老火汤应景地咕咕嘟嘟冒着香甜的热气。 陈柏双手巴在周原后背上,去咬他耳朵:“我想见一见周医生的爸爸妈妈,我没有爸妈,但周医生有,四舍五入等同于我也有爸妈了。可能他们会凶我,可能见面会对我冷漠又生疏,但是我有你呢,他们一凶我你就回头看一看我,我就什么都不怕啦。” 周原听得心都化开了。 “周医生你也不要怕,”陈柏继续说,“快新年了,你要满足我这个愿望。” 周原想了想,将他搂紧了一些:“你要给我一点时间。” 陈柏忙不迭点头,周原又说:“或者要多一点回报我,我就能早一点想通。” 陈柏突然感觉到屁股一阵隐疼,他惊得一下从周原身上溜下来,落了地就跳出三米开外,指着周原委屈说:“你讨价还价。” 周原点点头欣然承认:“我又不做亏本的买卖。” “才不是,你挺傻的,”陈柏想起些什么,挠了挠头,“我住院全部的开销你全给偷偷垫了,假如我不喜欢你呢,你自己说亏不亏?” 周原在厨房掀开盖尝了下汤的味道,他关了火,又给陈柏盛了一碗,转过头学着小孩的口气,微微笑:“瞎说,这一波我赚大发了。” 两人吃完了饭预备去买年货,走在路上突然提议去唐兴文和袁莉家拜访一下。 袁莉在陈柏手术前便转院了,而后又接回家疗养,据说是袁莉母亲转政从商了,寻思着在医院晦气风水不好,便把自己女儿接到了家里照顾,但仍是三天两头不着家。 陈柏病愈后就常去看她,小姑娘年纪小不经世事,倒是挺乐观。周原安慰说有专职的家庭医生看护着,袁莉的病情比陈柏从前要轻上许多,想必未来也不会难过。 那时陈柏还气鼓鼓得:“家庭医生能比得上家属吗?药物治疗能比得上心理治疗吗?她有父有母,亲情却没能够给予到她一点温暖,这样的双亲着实不负责任。” 又埋头一寻思,嘀嘀咕咕说:“我没妈没爸的,药物和心理治疗居然一样没落下。” 他看了眼身旁的周原,突然开心地大声笑起来:“我真是太幸运了!” 周原一头雾水,但眼见他快乐,也眉目含笑地亦步亦趋护在他身后。 今夜陈柏穿了浅色的高领粗线毛衣,外边罩了件米黄色的格子毛呢外套,外套下搭着简单随性的牛仔裤和马丁靴,不像病人,倒与当下潮流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别无二致。 这是自己精心挑的人和衣服了,周原在他身后满意欣赏起来。 而陈柏只想牵着他家周医生压马路。 他一边赶着去超市买礼物,一边扭头问周医生现在唐医生的情况如何,见了面该说一些什么。 “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周原单方面已经感谢过唐兴文,唐兴文新成立的诊所他出资不少,“唐医生新建了诊所,原先替我帮忙的两个年轻护士现在在他诊所里打工,有空我带你去认识一下。” “好啊,”陈柏弯下腰在专柜前挑了一套景德镇骨瓷餐具,抓了抓头发小声说,“那可不能随便说话,他可是我大恩人呢。” 周原逗他:“难道还要三叩九拜?” 陈柏竟然为难住了。 周原凑上前咬他耳朵:“不如你先与你相公交拜一下?” 陈柏就瞪他一眼,想起来些什么,叮嘱说:“去到唐医生家,你可不要乱说话啊,好好叫我名字。” “至少要有个开场白不是?”周原无奈,“就说这是我爱人,可以吗?” 陈柏想了想,脸有些红,他摇头。 周原:“那就我亲爱的小柏?” 陈柏抿着嘴,紧张得又要绞手指,他慌忙摆手说:“你在人前就不要这么黏糊了。” “啊,”周原有些苦恼,“可是这是爱称啊。” 陈柏索性说:“你换个难听一点的。” 这可把周原难住了,他故意逗他说:“那就贱内吧。” 陈柏听不太懂,以为他又在给自己起什么文绉绉的名字了,皱了皱眉说:“带个贱字这也太难听了。” 周原:“唔,那就叫内子。” 陈柏还是摇头:“不好不好,听着像叫儿子。” 周原被他逗得笑得花枝乱颤:“那叫拙荆、拙荆,我说你是我拙荆。” 陈柏低头寻思了一下,觉得这个可以,于是含含糊糊重复了一遍:“嗯,拙荆,我是周医生的拙荆。” 他可爱得引诱得人想上前亲上一口,周原眼中一片动容,趁着四下无人,低下头偷偷亲了亲他侧脸。 陈柏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左顾右盼,被周原掰过脸,固定住了脑袋。 玫瑰花霸道坏了,不仅事多,还任性,他只准他的小王子看着他一个人。 “你才不是我的拙荆,你一点都不拙劣,哪里都不,从眉目,到心脏,从发丝,到趾尖,每一寸都很优秀,每一寸都很美好。” “你不是我的拙荆,”他看着他微笑说,“你是我心尖上的小妻子。” 第40章 为所有逝去的年华献花 一 陈柏撞见古先生那日,是个干燥的早秋。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油漆凳上,熟络地跟过往的医护人员打招呼,新来的年轻护士远远瞅见他,眼神有些揶揄,他大方地点头回应,咧开一排洁白的牙齿,恍得人睁不开眼睛,反叫人家姑娘落了个脸色微红。 护士小姐匆匆推车走了,陈柏尴尬地抬手摸了下鼻梁,挠了挠头坐回原处。他等周原下班。 他来早了,离周原下班还有段时间,他百无聊赖地收起手机,起身推门去拐角的公厕解手。 他迈进一步时还一无所觉,背过身关门时,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嘴,反推到墙角去。 公厕里光线昏黄,生锈的管道嘀嗒落下黏腻的水珠来,像一切惊悚电影的开头。 有一刹陈柏惊恐地睁大眼,下意识反握住偷袭者的手,却发觉来人手腕绵软无力。 像是个老者。 陈柏轻易可以甩开了他,但偷袭的人更快松开了手,朝他焦急地比划:“嘘,嘘。” 陈柏镇静下来,放弃挣扎,他被一个目测约莫七十上下的老头堵在厕所里,那人抬着浑浊无神的眼睛同他笨拙地打手势:“不要吵,不要吵,不然那些人要追进来抓我啦。” 见陈柏不发一言,他放下心来,又嘟喃说:“不要吃药、不要吃药,他们还拿尖尖的锥子捅我胳膊,疼啊,真疼,全是坏人……” 陈柏心下明白了大半,又见他一身病服,一时失笑,只想快快哄他出去:“她们才不会来这儿抓你咧,这里臭烘烘的,外头多舒服,我刚进来时,外头一个人都没有。” 老头扁扁嘴小声说:“你别骗我。” 陈柏耳朵红了一下,还是违心说:“不骗你。” 老头迟迟疑疑地推门想走,又折回来,抬着干瘦的胳膊揉眼睛:“不啊,我不出了,外头没有蓉蓉给我织的帽子,我不出去。” 陈柏说:“这里也没帽子。” 老头说:“那也不出去,反正不出去,你去给我找,找了我再出去。” 陈柏想,他又不似周原那般好脾气,叫人轰这老头出去得了,只是他又看见眼前这人,为难地要掉下眼泪来了。 陈柏抿了下嘴唇,一只脚迈出去又迈回来。 他说:“你等我一下,一会儿我去给你找帽子,你跟着我。” 老头泪泅着一对眼睛,瘪着嘴巴看他:“那你别骗我。” 陈柏说:“不骗你。” 老头不放心地点点头,等陈柏方便完,颤颤巍巍踱步过来,拿干巴巴的手指扯了扯陈柏的衬衫衣料。 陈柏心底一悸,探出个脑袋环顾了一下四周,回握了老头的手,将他带了出来。 他牵着一个字都喊不清的老者,漫无目的地走在医院门前的草坪上,却不知从哪儿能变出顶帽子来。 老头到了医院外,却高兴起来,跟在陈柏身后,傻兮兮笑,嘴里流出涎水来。 陈柏闷头闷脑地走,不敢回头,一回来老头就闹,要“帽子、帽子”。 带他走了小半天,陈柏没想出法子,又不忍将他塞回护士那里去,只好自顾自生闷气,最后索性气鼓鼓蹲**坐在草坪上,双手抱臂将自己埋了起来。 他视野不敢离开,在臂弯里抬起眼皮偷瞧那老头,见他跟着自己一样,一骨碌坐在地上,把自己学成了鸵鸟,眼巴巴也抬眼偷瞧他,被发觉了,又慌慌张张埋头下去,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 陈柏乐了。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含含糊糊说可能是姓古。“我叫陈柏,”陈柏接着道,“你要是想戴你的帽子,不想吃药又不想打针……就是不想穿白衣服的扎你,你同你子女说嘛,喊他们接你回家照顾。” 老头费劲巴拉想了一会儿,板着脸说:“我哪里有子女,我没有子女。” 见陈柏若有所思,他又想了想:“可能有一个,是个女娃娃,但是她太小了,还被蓉蓉抱在怀里咧,模样……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他急忙摆手,动作越来越大,头也跟着不协调地晃荡,像陷入到长远的回忆中去,陈柏忙拉住他:“别想了,那就别想了。” 老头这时甩开他:“我不要回家,家在哪儿,没有家,我要蓉蓉来接我,给我戴帽子,我就回去。” “你骗我,你骗我……”他这时不依不饶起来。 陈柏头疼得要命,又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折了凉亭里一些绕柱的藤蔓枝来,还有花。 老头尾随他,好奇地看他编出一个粗糙简陋的花环来,干瘪的的藤蔓上缀着几朵大红色不知名的花朵,滑稽又俗气。 陈柏有些气馁地往他头顶一放,底气不足地说:“好啦,你看,帽子给你啦。” 他说罢竟觉得有些紧张,不知老头还要如何难缠,却看见老头欢喜地捧着那顶花环,手舞足蹈拍起掌来。 他说:“好,好,是蓉蓉做的……也不是,蓉蓉做的,没有花,有一颗星星,我戴着它跟着部队走,我心里就踏实,后来帽子丢了,丢了就没了,女娃娃说蓉蓉再不能给我做帽子了,我不相信,你看这不是有嘛,多好看啊,多好看啊……” 陈柏也同他一般高兴,听着听着,又觉得眼底有些酸意。 半晌老头累了,就扶着头顶歪掉的花环坐在地上扯着陈柏聊天,他得寸进尺,这时不像个虚弱病人了,好像有满腹说不完的话。 他叨叨不休然语无伦次,陈柏端着下巴细细听着,说:“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啥故事啊。” “童话故事。” “我才不听童话呢,那是小孩子听的,我给我以前娃娃讲过咧,你糊弄我。” “哇,你娃娃名字你都记不起来,倒晓得童话是什么了。听嘛听嘛,我对象以前追我的时候就老同我念这个,可有意思了,就是说在一个遥远的星球上啊……”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到了天色半沉,这个病态孱弱的老头好像永远都不知倦,而陈柏像遇见了一个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华灯初上时,赶来的护士终于在草坪上把偷溜出来的老头逮了正着。 她远远大声喊道:“啊呀,古先生,你今天还没有吃药,竟然还在这里吹了那么久的风!” 陈柏有些心虚地站起身,看见老头雀跃的表情戛然而止,像突然中断卡壳的老式留声机,僵在原处没了任何声响。 护士身后还有尾随而来的周原,陈柏抬起头,向爱人高兴地挥手。 古先生最后还是跟护士走了,他这次没有反抗,很疲累的样子,他甚至忘了跟陈柏告别,只是拽着手里已经散架的花环没有松手。 陈柏目送他离开,模样有些难过。 周原走过来牵住他的手:“看起来小柏交了个不错的朋友。” 陈柏侧过头看他:“他得的是什么病呢?” 周原看着古先生离开的背影:“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俗称的老人痴呆症。症状你看到了,可能住院吃药不是唯一的途径,但是药物是延续他接下来生命的必经之道。” 陈柏不说话,低头踮着脚在地上画圈,片刻说:“我们以后常看看他吧。” 周原答应下来,去揉他的头,被陈柏反抓了一把剪在身后,周原佯怒,轻易把他扯到身前来,陈柏拍开他,又瞎闹了一会儿。 小半天后趁四下无人,周医生把小孩从身后悄悄箍在怀里,下巴垫着他肩窝。 他同他咬耳朵:“我们回家吧。” 但陈柏跳出他怀抱来,周原愣了一下,见小孩在身前朝他伸出手,佯装不耐说:“快,愣着干嘛,我牵着你走。” 周医生自然从善如流。 但最后还是没有手牵手走回家,陈柏一路上有些心事的样子,周原半途折道,提议去吃个西餐。 一顿晚餐下来,小孩兴致好像也并不那么高,周原正觉得有些苦恼,低头时突然被陈柏揽着肩膀勾过了下巴来。 “周医生,”陈柏手摸了又摸,这流氓耍得坦坦荡荡,周原挑起眉,又听他说,“我们来演习一下阿尔茨默海病吧。” 周原并不赞同:“这又非什么好事情。” “就是因为是不好的事情,才要演习防患于未然啊。”陈柏理不直气也壮。 周原眉头微微皱起,陈柏握过他的手在手背上偷偷亲了一口,仰起头在他耳边小声说:“快依了我依了我,依了我回家亲你一大口。” 周原不动声色:“反正睡前都是有晚安吻的,我不能老这么惯着你。” “你现在可学得太坏了。”没有得偿所愿的陈柏忿忿,气了一会儿,还是咬牙哼哼说,“亲亲亲,回家亲哪儿都行。” “好啊。”周医生微笑,迅速融入角色,举头四处张望,“这是在哪里啊,啊,我叫什么名字,我的家在哪儿,哎呀,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陈柏满意地打量配合的爱人,他思索自己的台词:“你叫周原,我叫陈柏,我们是对象,是夫妻关系,简单点说,我是你丈夫。” 周原微微垂下的眉目泄露着对这句台词的不满。 陈柏乐不可支,冲他伸出手:“记不起也不要慌张,跟着我走就对了,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你好周原,我叫陈柏。” 周原于是握住他的手,万分乖顺,上挑的唇角藏着戏谑。 陈柏略一沉吟,提醒对方:“你这时是个坏脾气的任性老头了,你得向我提各种古怪的要求,才会跟我走。” 周原不假思索地说:“那你现在亲我一下我就跟你走。” 陈柏着急补充说:“这是演习,你得正经一点,我们才刚刚认识。” 周原低头想了想:“我属实想不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了。” 陈柏鼓励说:“再想想、再想想,要是你很老很老了,谁都不认识,只能依赖我,你会想让我做些什么?” 周原想,便是我很老很老,你牵着我,我就也跟你走了,哪里还来什么要求,就索性说:“那就干脆给我买束花吧。” 陈柏呆了一下:“这是什么要求,大男人要什么花啊。” 周原本也只是说笑:“因为我这时候是个坏脾气的任性老头啊。” 陈柏为难地皱起眉头来,突然背过身一溜烟跑远了。周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跟着,这场演习打到为止。 陈柏跑得很快,身影远远钻进沿街的店铺中又飞快钻出来,捧着什么艳丽的东西往回奔跑过来。周原远远抬头看。 陈柏气喘吁吁跑来,直到他们相隔不远不近,陈柏站在街灯下,捧着一把鲜红的玫瑰花,一本正经对着无人的街道说:“请问你看见我的先生了吗,我来接他回家。” 周原怔怔,不能回神,陈柏神采飞扬地抬起眼看他,将手里的花一把递给了他。 他得意说:“你看,以后你要是什么都忘记了,神志不清了,离家出走了,我就像这样,一个个问过去,你以后就不怕病、不怕老,什么都不用怕啦。” “你有我呢。” 周原垂着眼睛,街灯打在他眼睫上,投下阴翳,他久久才抬起头哼笑说:“是啊,我有你呢。” “我有你,我以后就不怕病、不怕老,什么都不怕了。” 后来周原在日记中写到。 “我始终记得那日,沿街街灯曛黄,晚风扑面,他手持鲜花,穿着轻薄的色泽明艳的外套,世间所有的光都落在他身上,像深夜情人温柔的照拂,美得不可方物,我听见他站在西点店铺前咖啡的甜香里,温习他的台本:‘请问你看见我的先生了吗,我来接他回家’。 那刻我心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故去后的漫长岁月里,我时常回忆起那个时候,我多么盼望我这一生都停留在那里,我像只贪食但执拗的饿兽,咀嚼过往种种,反反复复,不知餍足。” 第41章 二 俞妙第一次见周先生时,是在三年前的一个晚秋。 周先生已是年近九十的高寿了,但精神矍铄,不失风采,眉目间透出温文的气质,是在人群中叫人过目不忘的人。俞妙曾猜想,他年轻时是个面目英俊气质过人的学者。 相比之下周先生的对象就要显得逊色许多。 俞妙能遇见他们,是因为周先生每周都要来店里买一束玫瑰花,赠与他的爱人。 而他爱人,则是个喜怒无常的坏脾气老头,一个男人。 俞妙起初吃惊,到后来习以为常,她总会在周末的早晨挑选一束饱满鲜嫩的玫瑰,仔细包扎好,将覆着稀薄晨露的花朵微笑递给周先生,周先生接过花,就会迎着朝霞手捧鲜花稳步走去献给他的爱人。他一直像个彬彬有礼又温情脉脉的老绅士。 周先生的爱人姓陈,而陈先生总是呈现出焦躁不耐的神色,有时是错愕,有时会推脱,也有少数时候,会把玫瑰花接过一把摔在周先生身上,赌气一样拔腿就走,而周先生会捡起花,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俞妙一开始会担心两位老人,而之后的每个周末,她又总会远远地看见周先生和陈先生的身影。 这样的每个周末清晨都充满着仪式感。 这样的感情又让俞妙暗暗艳羡。熟络后俞妙才了解到,陈先生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已经三年了,走到近花店门前时,总是记不起事。 又一个清晨,俞妙摘下一束最新鲜的玫瑰包扎好递给周先生,又看看不远处陈先生的脸色。 “陈先生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俞妙称赞说,“您照顾得真好。” 周先生接过花,不置可否。 “这真是一个麻烦的病啊,您一把年纪了,每每总要重复地解释同一件事情,照顾另一个同您一样高寿的病人,想到就让人感觉疲倦。”俞妙接着说。 周先生笑笑:“其实不会,这样我们就每天都能重新认识一遍,他每每给予我的反应都不大相同,对于晚年的我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您真是一个乐观的人。”俞妙呆愕了片刻,由衷说,“希望陈先生能早日康复起来。” “承你吉言。”周先生收下她的祝福,临出门时他背过身,眨了眨眼睛,“换个角度看,这何曾不是个浪漫的病呢,这样我就每天都可以向他表白一次了。” 他微笑起来,身影因逆光而显得朦胧隐晦,又一次惹得俞妙艳羡。 周先生温和的背后,也是个浪漫的人啊,她想,忍不住替他们感到开心。 她又想到,附近的人群每每撞见周先生与他爱人的画面,多少总会投来或诧异或厌弃的眼神,而那些目光绝非善意。 尽管同性恋合法化已在今年提上议程了,俞妙目送他二人离去,隐隐又觉得有些难过。 俞妙最后一次见到周先生,也是个晚秋。 周先生是一个人来的,这一次他定了许多白菊,俞妙心头一沉,含蓄地问到了陈先生离世的消息。 她难过又单薄地说:“您节哀顺变。” 这句话也许周先生听到过太多,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礼节性地淡淡回道:“谢谢,会的。” 他还是那个温和的样子,眉目间掩着隐晦的哀伤,尽管俞妙总觉得有哪里已经不太一样了。 也许周先生心底浪漫的那一部分,已经永远故去了。 他该多么孤独。 俞妙无法感同身受,她最后一次送别了周先生。那日天色低沉。秋天已快过了,而冬天即将到来。 她一如既往地待在店里,将白菊、月桂、秋海棠细细修剪好,搬放在显眼的阁层处,每个季节都应当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绮丽。 三 陈柏又一次向他摔东西了。 周原弯**将地上咕噜噜打滚的包浆木头杯子拾起来,缓缓冲刷好,重又倒上一杯热茶,转头一看,陈柏还在气鼓鼓瞪着他。 周原笑了,走过去放下茶杯,摸了摸他的头:“你哪儿来的那么多气呢,嗯?我的名字都记不得,在日记本里见到蒋小姐的名字,就要来跟我闹,啊?” 陈柏一偏头不耐地躲过去,他就坐**握起他的手:“你就折腾我吧。” 陈柏躲了一会儿,被他揪着不放,动弹不能,一时也似乎忘了刚才因什么生气。 他模模糊糊辨得眼前是个至亲人,于是含糊寻了个借口:“我不要木头杯子,又笨又难看,要搪瓷的,要搪瓷杯喝茶,不是我就不喝了。” “搪瓷杯都被你摔坏好几个啦。”周原同他讲起道理来,“我要再年轻几岁,你买什么杯子都成,我现在收拾起来,手太笨,容易给扎出血来,你一清醒点了,又得心疼我,心疼了又要哭鼻子。” “你年轻时可没你现在能哭。” 陈柏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听要出血,于是匆忙摆手说不要了,又听周原讲起年轻时,隐隐又觉得愠恼。 “我哭你就不要我了吗?你是不是后悔了?”他叉起腰,横眉竖目。 “后悔也不成,”他又想想,得意地哼哼起来,眯起眼瞅周原,“你都七老八十了,你敢不要我?” “不敢不敢。”周原弯起眼睛来,戳了戳陈柏鼓起来的腮帮子,“我都七老八十了,离了你我就不能活啦。” 他说的是实话。 陈柏患阿尔茨海默病已经第六个年头了,他越来越不记事,不出家门还好,出了家门,走不过半公里路,他就要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周原于是跑到就近的花店去给他买花。 陈柏想不起来的时候,有时会觉得丢人,有时又暗暗高兴。 周原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台本。 陈柏:“你是谁。” 周原:“我是周原,你叫陈柏,你是我的爱人。” 陈柏:“爱人是指什么。” 周原:“就是夫妻。” 陈柏:“那你是我老婆?” 周原:“是,你是我丈夫。” 陈柏扁扁嘴:“我才没有你这么高大粗犷的老婆咧”,他又睨了一眼:“还没有胸”。 周原笑笑:“那是因为我年轻时死缠烂打追得你呀,我年轻长得可比现在漂亮,因为我太难缠了,你拗不过我,就勉强答应下来,一答应就是一辈子了,你现在可不能因为我老抛弃我啊。” 陈柏狐疑:“真的吗。” 周原:“真的。” “好吧,既然答应你了,再怎么也不能始乱终弃。”陈柏勉强接过花,又觉得茫然,“接下来,又要去哪里呢。” 周原:“散一圈步,回家啦。” 陈柏:“家、家往哪里走。” 周原:“你牵着我的手,跟着我走。” 陈柏捧着花,还要牵他的手,有些不情愿:“为什么要牵着你的手呢。” 周原:“因为只有我们相互牵着手,才知道家在哪里。” 于是两人手牵手走回家,陈柏被周原拽着,老大不情愿了,揪着玫瑰花像个羞赧的小孩。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这是陈柏患病的第六个年头了。 他每每走到花店门前时,总要忘记自己的姓名。 但是这一次,陈柏没有。 周末清晨临出门时,陈柏叫住身前的周原,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说“周医生”。 周原止步,整个人颤了一颤。他缓缓转过身。 陈柏温柔又有些歉意地说:“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啦。” 周原整颗心沉了下去,甚至有些战栗,他举手摩挲着陈柏的发际,轻轻抱住了他。 “怎么是麻烦呢,怎么是麻烦呢,怎么是麻烦呢……”他吃力地一迭声重复。 陈柏回抱住他,埋在他怀里。 陈柏:“今天不出门了,就在家里吧。” 周原:“那就不出去了。”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周原问:“想要在家做些什么呢?” 陈柏不假思索地、清晰地回应了他:“就想看着你。” 想想又笑笑补充说:“那就坐在摇椅上,一边听你讲故事,一边看着你。” 周原也笑,看他坐上去,就上前给他推摇椅。 周原:“想听什么啊。” 陈柏:“你念《小王子》给我听。” 周原失笑:“你都听八百遍啦,耳朵还没起茧呀。” “怎么会呢。”见他不念,陈柏着急起来,又骄傲地吹嘘,“这可是我俩定情的小说,我逢人都这么说,我听一千八百遍都不倦。” 他弯了弯无神的眼睛:“我看见它,我就要想起你,我想起你了,我就想,我的周医生多好看呐。” 他摸了摸周原的脸。 他思维清晰过了头,周原静静看着他。 陈柏又举起手,摆弄着那只婚戒,看了又看:“这么好看的周医生,是陈柏的。” 周原温柔地说:“是陈柏的。” 陈柏:“那就够啦。” 周原就给他念了一下午的小说,陈柏眯着眼惬意听着,身子跟着摇椅一起,一晃一荡。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我应该根据她的行为,而不是根据她的话来判断她。她香气四溢,让我的生活更加芬芳多彩,我真不该离开她的……我早该猜到,在她那可笑的伎俩后面是缱绻柔情啊。花朵是如此的天真无邪!可是,我毕竟是太年轻了,不知该如何去爱她。” 周原念着念着,嗓子干哑起来。 陈柏迷迷糊糊睁开眼,说:“快去喝杯水吧,我等你。” 周原于是起身去倒了杯水。陈柏在他身后轻声说:“算了,我不等了。” “你也别等我了,周医生。” 他轻轻叹说道,困倦合上眼睛,像缱绻不舍,又像无意呢喃。 像寻常的结语,又像最后的嘱咐遗言。 周原手一抖,那只陈柏最喜欢的陶瓷杯在茶几的边沿磕了一个口,叫他心底巨疼起来。 周原背对他违心说:“好,那就不等了。” 他骗人了。 他哆哆嗦嗦转过身,摸到陈柏身前,沿着他胳膊细瘦的脉络摸索下去,那些苍青的蜿蜒的血管,像一道起起伏伏的丘陵,周原缓慢吃力地攀爬,探到脉络的顶端,探到终点。 终于两只干枯的手慢慢交叠在一起。 就好像过往那些温柔的时光,也重合在了一起。 四 周原年近九十了,他操持完了陈柏的葬礼,身旁的大多朋友都已故去,一整场祭奠简洁而庄重。 他平淡地操办完,一个人回到家,呆坐了一会儿,取过笔在日记簿上草草记录下今日的行程,然后搁笔合上了本子。 他打小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合上了本子,放在了高高一垒日记之上。这是他最后一次写日记了,之后他将它们束之高阁,叫它们蒙尘。 他的人生没有再翻开的必要。 一天过半,他仍呆坐着,看着茶几上缺口的搪瓷杯子,花颈瓶里枯萎的玫瑰花,深秋天际落下的凄厉鹤唳,这些枯败的事物昭示一段年华的逝去,昭示故事终章。 天色完全沉下来时,他终于起身去收拾陈柏的物品。 他举起手,他的婚戒在一片昏黑中煜煜生辉,沾了淡薄的温度,沾了一点人气。 它依稀还是暖的。 周原想想,把另一只也取过来,戴在了手上。他想起明天就可以把陈柏的骨灰盒拿回家了。 他又回家了。 周原眼底浮起笑来。 他站在阶梯上,搬动的过程中把高高垒起的日记惊落下来,晚风翻动着他日记本上的最后一段话。 笔迹依稀未干。 “……很多年后他故去,为他写讣告时我手指颤颤巍巍连镜片都推不起,印象中大多事情都已模糊了,只剩个影子,突然想起来为他动心的那一刻,这样的感觉非常清晰。怎么形容为好呢,像风穿过林木,像鹿踏过河溪,像花枝抚过蝶翼,偏偏是不经意,偏偏生动得摄魂。” End